她很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想破壞氛圍,故不接茬。
可湯少岄存心不放過她似的,裏頭大把時間談天說地時隻字不提,臨了,逼她用僅剩不多的時間作回應。
“不趁着現在說一些,‘和Terrance一塊陪你去’這種話嗎?”
“霍老夫人,我們剛剛應該很談得來。
”
“你認為聊了阿邵,我們就談不來了?”
虞寶意聳聳肩,不可置否。
湯少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側過臉龐,眺着遠方某處凸起的圓形藍頂,底下成排白屋,像一束用白色花紙包裹的藍色繡球花。
“我老公第一回談起你,我興緻乏乏,隻說了,阿邵不會看錯人。
事實證明,他的确沒有看錯。
”湯少岄緩緩道來,“Bowie,你是對的,不嫁進霍家,保持身份上的獨立。
一旦成為阿邵的妻子,你要面對的東西,會比現在多百倍千倍。
”
她平靜地說着過來人之語,虞寶意卻聽出了幾分悲涼。
“我和婉青都同你不一樣,我們自小受這樣的教育長大,可我後來生下啓裕,發現還是力不從心了。
我的懈怠、疏忽、退讓,全都報應在阿邵身上。
我心疼,可事到如今,于事無補。
”
湯少岄慢慢環起雙臂,手提包硬挺的包帶某種角度看,也如一副冰冷的手铐,“我沒有立場讓你接受啓裕成為你的家人,而且目前,霍家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霍家。
但是Bowie……”
“阿邵需要你。
”
這句話,在希臘前往羅馬的飛機上,止不住在虞寶意的耳畔邊轟鳴。
她不知道對于霍邵澎而言,自己還意味着什麽。
女友,愛人,家人……救贖者。
他把她拖入泥潭,又親手捧起,叫她救他。
霍邵澎說過愛她,卻從未說過需要她。
他一直以來的立場态度,無非是不用擔心,他都會解決,解決不了的,則按照他的準則行事。
無一例外。
恍恍惚惚落地意大利羅馬,又恍恍惚惚過了三兩日,真正回過味來時,虞寶意發覺他們已經半月沒見了。
時差緣故,她沒有打電話,而是禮貌地發了條消息,詢問他最近沒有歐洲的行程了嗎?
拍攝馬上結束,她要“殺青”了。
前面那麽多回都在,單單最後一回缺席,未免太不像他。
霍邵澎挑了個無懈可擊的時間點回複,既符合國內的時差,又确保她能立刻看到。
他說:「有,但不在羅馬」
好吧。
她也懶得提醒馬上要“殺青”這回事了。
懶着懶着還是磨蹭到了最後一日,衆人都吊着一口氣,要把最後一個鏡頭,最後一個環節,最後一幕拍得蕩氣回腸。
左菱嘆息道:“雖然和主題沒什麽關系,但如果能趕上五旬節,拍到萬神殿裏的玫瑰花雨,也不白來這一趟了。
”
“明年過來看呗。
”虞寶意心不在焉地回答,“但我可陪不了你,我不喜歡玫瑰。
”
現在是八月,距離五旬節差了兩個月。
但來之前,虞寶意也刷到過萬神殿玫瑰花雨的相關信息。
那是一種儀式,用以紀念“使徒行傳”的故事,彌撒過後,萬神殿聖瑪利亞大教堂的圓頂就會降落數以萬計的玫瑰花瓣。
盡管那些花瓣,是由當地火警趴在頂端手動灑落,但當人腳踏實地站在教堂中央擡頭仰望玫瑰花雨,很難不為這一幕所折服。
人啊,活的不就是這幾個瞬間?
成功“殺青”時是中午,虞寶意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着,害怕被興奮瘋了的衆人拉到中間當“靶子”,尤其杜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着,說從沒試過一抗抗幾個月的斯坦尼康。
虞寶意包了拍攝結束後節目組員工三天的食宿,當請她們公費旅遊,好好犒勞自己了。
故而那股興奮勁過去後,許多人就湊一起商量着接下來去哪裏吃喝玩樂。
她不愛湊熱鬧,或者說,霍邵澎缺席了這個時刻,她提不起湊熱鬧的心思。
“左菱,你和杜鋒收拾下手尾,我找地方逛逛。
”
左菱面色詫異,“別急啊,不和大家一起嗎?”
“不了,這幾個月看你們的臉都看膩了,你們好好玩啊。
”
“哎哎哎——”左菱拽住她,“雖然五旬節過了,要不咱倆也一起去萬神殿逛逛?明天周末,我怕人多要排隊。
”
“現在嗎?”
“當然!收拾手尾這種事——杜鋒!”
她敞亮地喊了一聲,決定使喚那個眼角還挂着淚珠的大男人,加上同時歷練了幾個月的文殷,應付這種場面,足夠了。
其實還有很多工作等待決策,需要左菱這個導演,也需要虞寶意這個制作人。
但興緻來了便來了,她們像出逃者,背着所有人搭上了一輛計程車。
萬神殿主體是一個完美的古典幾何形建築,被譽為“天使的設計”。
當虞寶意站在方尖碑噴泉前,也要仰高了頭才能看完萬神殿前臉第一排的那八根立柱,心裏隻剩下一些簡單且直白的驚嘆。
左菱表現得比她更加興奮,耳旁相機的聲音源源不絕。
“走,不用門票。
”她拽着虞寶意往那由一排排高大恢弘門柱組成的柱廊下走。
進去以前,虞寶意原已做好心理準備,面對這種猶如奇跡般建築的沖擊。
可當身處其中,映入眼簾一個巨大的半球形穹頂,仿佛一雙眼睛都無法承托這一幕的震撼。
穹頂頂部有一個原型大洞,那是萬神殿唯一一個有自然光進來的地方。
日光從頂部灑落,會形成一條淡金色的光柱,随着太陽位置的變換而在穹頂的凹格上緩緩移動。
凹格足足有五層,面積逐層縮小,巧妙的手法襯托得穹頂更為巨大。
加之大理石地面采用了格子圖案,中間稍稍凸起,視野餘光中的格子邊緣會略微變形,更有一種空間龐大的錯覺。
從進來伊始,虞寶意就沒有低過頭。
她被那道象征時間的光柱,和盡頭處的圓形光斑迷了眼睛。
連穹頂下的繪畫,兩旁矗立的雕塑都無法令她移開目光。
太過震撼,以至于她忽略了裏面本就不多的遊客,正在一個個離開的事實。
“左菱……”
她想說點什麽,可剛開口,左菱便打斷道:“我出去接個電話。
”
萬神殿裏隻剩下她一人。
可她的世界裏,隻剩下蒙蒙灰暗中的那一道光柱,似乎在緩慢移動着。
不知是哪時哪刻。
時間也許隻過去了很短。
可她忽然看見微小的一點紅色,憑空出現在圓頂邊緣,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松開了它,便在半空中,穿過那道光柱,微旋着輕輕飄落。
她幾分困惑,又安靜地凝望着,分外虔誠。
很薄,很輕,像……花瓣。
紅色的,是……
當虞寶意反應過來是玫瑰花瓣時,她馬上想去尋找什麽,可又馬上失去了尋找的能力。
那片細小的宛如玫瑰花的花瓣仿佛隻是根引線,扯斷了,通往天穹的圓頂剎那又出現更多的紅色花瓣,細碎的,不擁擠,各自在空中描繪着屬于自己的軌跡。
虞寶意依舊盯着第一片落下的紅色花瓣。
可能它該落到地面,但萬萬不該落到她掌心,讓一切顯得都那麽恰到好處。
她伸手接住了它。
直到此刻,她終于發現,那不是玫瑰花。
而是桔梗花瓣,紅色的。
不是紀念使徒行記的玫瑰花雨,而是……
“寶意。
”
那一聲,終是如約而至。
穹頂之中的桔梗花落得更密了。
虞寶意回過頭,沖在身後站了不知道多久的男人,勉強笑了笑。
霍邵澎沒拿花,一眼看去仿佛兩手空空,可他右手分明緊攥着一個方盒子。
他走近,撥開虞寶意發上和肩上散落的花瓣,“怎麽這麽重要的日子,都不忍心為難我一下?”
非讓他來一趟,又如何呢,不然不至于勞煩到她的朋友,親自将人領到此地。
“霍生,你一分鐘幾千萬上落。
”虞寶意微微擡着臉,笑容瞧着總不是那麽發自內心,“我賠不起啊。
”
兩人面對面,分明已經離得很近,可霍邵澎還是多往前走了半步,方才擡起手,打開盒子,轉半圈,到她眼下。
一枚戒指,鑲粉鑽,很隆重又不會過繁的款式。
“一分鐘幾千萬上落嗎?那麽寶意,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時間,你算過沒。
”霍邵澎向來極深的一雙眸子,似也灑進了那道光柱半分的淡金色,完全照亮她心中某片灰蒙蒙的地帶。
他說:“要不怎麽講,你是無價之寶呢。
”
“霍生……”虞寶意看着那枚戒指,彎着的唇角已然支撐不住,隐隐有些微失聲。
“我想娶你。
”霍邵澎拿出那枚戒指,又捧起她的左手,但并沒有戴上的動作,“我想了很久,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想娶你了。
後來,我更要你心甘情願嫁給我。
”
“我要得太多,但終歸,都是你而已。
”
“這裏本應該下玫瑰花的。
”虞寶意聲音輕,近乎呢喃。
“你不喜歡玫瑰。
”霍邵澎仍舊記得那場慈善舞會,她對不小心撞上來玫瑰花束的嫌惡模樣,“所以,在你在的時候,萬神殿隻會下桔梗花雨。
”
不是紀念使徒行記的玫瑰花雨。
而是紀念他漫天愛意的桔梗花雨。
一片又一片,落滿她發間,肩膀,手上,腳邊。
虞寶意猛地仰高了頭,極快地眨了眨眼,忍下某滴洶湧得近乎失去控制的淚,“我想過你會求婚,哪個時間,哪個地點,什麽形式都想過,唯獨沒想到是這裏。
”
“在這裏,是因為我要向上帝發誓,我願意娶你為妻。
從今天起,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貧窮,健康或是疾病,我都将永遠愛你,珍惜你,對你忠誠,直到永遠。
”
霍邵澎用指側接住了她眼角的第二滴淚,緊接着第三滴,第四滴……似連成無形的一條線,纏緊他指骨。
“可是寶意,科學研究表明,人在戀愛時候所分泌的産生愉悅的激素苯基乙胺,隻會維持六個月到四年的時間。
所以愛一個人一輩子,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至死不渝的愛情是違背天性的。
”
虞寶意明顯怔住,茫然得連眼睛也忘了眨,眼淚自顧自往外流着。
“你……”
“所以,我既要向上帝發誓,我會永遠愛你。
”霍邵澎專注地凝望着她,“也要向你宣誓,我會違背我的本能,忤逆我的天性,永遠愛你。
”
一瞬間,她嗓子像被無數情緒彙集而成的石頭堵住,一點細微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可霍邵澎問她:“Babe,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還是拼盡全力突破身體桎梏的本能,讓來自心髒的聲音徹底撞碎哽咽。
她點了兩下頭,說:
“我願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