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
香港,晚上六點二十分。
夜色在排布緊密的建築中穿行,無孔不入,所經之處溶解出模糊粘稠的金色光暈。
從天上往下看,又似無數磷火在燃燒,金焰裏,觸碰到有關繁華的想象力極限的一座城市,逐漸進入下方視野。
機場裏,從不間斷的起落轟鳴聲中,一架灣流穿出灰黑色的雲層,平緩降落。
幾分鐘後,在停機坪靜候已久的勞斯萊斯遠離人煙,低調駛離,半個鐘過去,又出現在瑰麗酒店門口。
那兒已侯了幾人,戴白手套的泊車員先接替上李忠權的位置,如臨大敵的禮賓端出十二分的小心,站在側前方引路,平日高高在上的經理則低姿态谄笑作陪,各司其職。
甫一踏進門廳後,霍邵澎步伐微凝。
他目光循着被水晶燈鍍得璀璨絢麗的牆面移動,最後停在盡頭那面縮小版的斯特拉斯堡聖母大教堂天文鐘上。
目光暫駐的下一秒,表盤旁邊的小天使敲響鈴铛,翻轉沙漏,象征時間的細沙呈一條筆直的細線墜落。
“小霍生,七點了。
”經理提醒道。
比起在母親黎婉青的生日宴上遲到,霍邵澎想的卻是——此時此刻,虞寶意在做什麽。
也許又在焦頭爛額應付态度大變突然拒絕賠償的那家人,還要邊罵他不擇手段,卑劣下作。
何為身不由己。
他想叫她深刻體驗一次,并記得。
霍邵澎沒有從宴廳正門走,而是繞道到休息室,通過那道小門進入,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除了提前兩分鐘等在附近的壽星黎婉青。
“Terrance,點解遲左一分鐘啊?(為什麽遲到了一分鐘)”
黎婉青知曉他飛機落地時間,又算過車程,霍家人的時間管理一向做得嚴謹細緻,理應能準點出現。
同時她還了解兒子,必然不會從矚目的,有無數賓客明裏暗裏等着他的正門走。
霍邵澎微微彎身,和母親行了一個自然的貼面禮。
“接了一個電話,生日快樂,媽媽。
”他說。
黎婉青在他背上虛虛拍了兩下,輕聲說:“明晚回家吃飯。
”
霍邵澎不答應不拒絕,黎婉青了然地笑了笑,挽住他手臂,慢慢從鮮有人注意的角落,走入無數道視線之下,堪比隐形的聚光燈。
“媽媽,爺爺奶奶的禮物我讓人送到你房間了。
”
“嗯,好,替我謝謝他們。
”
三天前,已經陸陸續續有禮物送到霍家位于淺水灣的主宅中,名貴的珠寶首飾,珍稀的玉石翡翠,人情的利益交換……借着霍夫人生日,你來我往,數不勝數。
絕大部分禮物,黎婉青都不會親自拆,等到一切結束,會有專人整理好清單以及下一次的回禮,無需她費心操勞。
相比之下,霍禮文夫婦給兒媳的禮物是一副字,和一瓶從日本東京帶回的手工香水。
不貴重,但求心意,更無需回禮。
黎婉青從穿行的侍應托盤上拿過兩杯酒,一杯交給了霍邵澎,“那我兒子的禮物呢?”
霍邵澎矮下半分杯口,輕碰黎婉青的酒杯,“在車上。
”
“比你妹妹有心,她說她的禮物,還在天上飛喔。
”黎婉青抿了口酒,目光眺遠,投至人聲熱絡的某處,“你爸爸要過來了。
”
“知道。
”
終歸是黎婉青生日。
他已有好一段日子沒見到霍啓裕,上一次飛歐洲前落了香港,在總公司打過一個照面,隻一眼,就險些針鋒相對。
霍邵澎從不會浪費時間修複這段四分五裂的父子關系,有些人哪怕血脈相連,生來沒有親人緣分,那就是沒有。
至于如何走到這步的……
迄今為止,他尚不肯定,是自小霍啓裕對他過分的嚴苛緻關系本就生疏,還是在國外畢業以後進入分集團,霍禮文親力親為的教導,讓他逐漸與父親的理念産生分歧導緻的。
從工作到生活,早些年,霍啓裕以絕對的父權高位妄圖插手,矛盾由無數件事堆積起來,直到壓垮這段脆弱的關系,再也無法調和。
可他還是老了。
交際時,父子本應一前一後,但霍邵澎與其并行,也沒有人覺得不妥。
盡管沒有交流,隻是敬酒時,他視野裏偶爾會出現幾道陌生的眼紋,還有那頭精心梳理過的黑發中,也有幾縷白,猝不及防地紮得眼睛微痛。
今夜他對時間這一概念,格外敏感。
不管是進來前,為那一面天文鐘的短暫駐步,還是時間在某個人身上的具象化。
至少這點,他可以肯定。
是因為虞寶意離開了他,但不過三天。
竟然已經三天了。
“大哥?大哥?”有人邊叫,還邊用手指在背後輕輕戳他。
霍邵澎回過神來,帶着餘光中霍啓裕明顯不滿的視線,從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