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全是她。
他想要她,想把這個人完全地徹徹底底地标記。
想要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永遠地保護她——
*
肖珏的行跡被梁懷坤覺察,關入大牢之中,擇日處斬。
獄卒中有幽均衛的人,任務完成到了尾聲,也到謀劃離開的時候了。
一夜,卻有人給他打開了大牢的鎖,四下寂靜得可怕,原來獄卒都被下了迷.藥。
二人一前一後,匆匆離開大牢,她轉過臉來,兜帽下赫然是一張女子的臉。
肖珏當即便抓了她的手,要帶她離開。
即将踏出城門、永遠逃離這個牢籠的那一刻,她頓住了腳步。
看到她的神情,他沉聲:
“你是不是……舍不得。
”
“是啊,我舍不得……”她含着淚,慢慢地後退,“我貪戀富貴,我舍不得!跟着你走,我能得到什麽?”
她掙開他的手,将頭發撩到耳後,“一邊是康莊大道,一邊是生死未蔔,你覺得我會選什麽?”
“金暮啊金暮,你也太過愚蠢。
”
他悶哼一聲,捂住手臂。
而她裙擺飛揚,轉身撲進了華服男人的懷中,仰着臉,目光中滿是愛慕與崇拜。
男人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長發,眸光陰冷。
雲意姿轉開視線,看見侍衛中那兩個被緊緊綁着、掩住口鼻的女子,脖子上橫着森寒的刀劍。
那是她的至交好友,還有昔日救過她一命的恩人。
雲意姿顫栗不已,仿佛被尖刀抵着喉嚨的是她。
肖珏看着這一幕,目中滴血,卻不能再待下去。
他的胳膊被射傷了一箭,隻能捂住傷處,倉惶狼狽地逃走,被前來接應的幽均衛帶上飛馳的駿馬,徹底離開了梁都。
肖珏做上使君的時候,她已經是梁國的大娘娘了。
他見到她,心裏其實是歡喜的,很想多看她幾眼,想跟她多待一會兒。
她溫順地伏在梁國公的膝頭,那些男人紛紛肆意地打量他。
他恨不得把這些人的眼珠都挖了。
她卻不躲不閃,甚至還挑逗地眨了眨眼。
肖珏的心髒驟冷。
……
侍者打燈籠,引他下去。
他說要歇一歇,故意借着侍內的攙扶往涼亭去,因為,大娘娘一定會從那裏過。
故意裝作讨厭她,針鋒相對,對她說難聽的話。
說,梁國必有一日,因你而亡。
是的,終有一日,他會踏平梁國,将她徹徹底底地占有。
諸般冷漠,不過是心裏的恨和嫉妒在作祟。
想到她是別人的東西,她勾三搭四。
她水性楊花。
她淫.亂放.蕩。
借此麻.痹自己,不能露出半點愛意,不然他就輸了,一敗塗地。
可裝得再雲淡風輕,夜深人靜的時候,質問自己的心,回答仍是那麽清晰。
他喜歡她,想要得到她。
雲意姿卻給他送來了美人。
他倚在床邊,一一地慢慢地打量過這些美女,忽然一陣反胃,真想全都殺了。
……
後來,行宮之中。
她醉得不省人事,美女蛇一般地纏上來。
他卡着她的下巴,逼問她,我是誰?
她眯着眼,吃吃地笑,卻不說話。
把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她皺眉,又被他一一舔去。
抱着她,甩進榻中,緊實地壓了上去。
沒有一點耐心地拆開,绫羅破碎了滿地。
終于真切地得到了,她的熟練,對比他的青澀生疏,她……又該是怎樣的身經百戰?
他渾身發抖,流着淚想要掐死她。
可她又來纏他,像是藤蔓一般。
那種永遠都抓不到手裏的,痛苦的感覺,讓他幾乎發狂。
看着她最後筋疲力盡地睡在他的臂彎之中,他的唇邊,又抿出了一絲甜蜜的笑容。
複雜又詭異,熱切又冰冷。
是她讓他變得這樣古怪。
第二日,盯着空空如也的床榻,肖珏狠狠地攥緊了手。
再一次被她甩了。
……
大顯二十七年。
碧藍如洗的天空,飄蕩着流雲。
春花開得極其濃豔,早春的杜鵑鳥不住啼叫。
他應該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後的餘生都會因這件事獲得圓滿。
一瞬間變換了季節,從春入秋。
原來到處都沒有開過春花。
天也是灰蒙蒙的,他整理好了行裝,換了一件淡黃色的長袍,內裏折出雪白的長巾。
如有流矢射來,中了要害,沒有半片铠甲的保護,他必死無疑。
他打量一番,不滿意,還拿了一頂折扇,裝模作樣地別在腰間。
扇子上繪着十丈垂簾,他知道,那是一種頂頂名貴的花。
是被人傾盡了喜愛的。
他打扮得光鮮亮麗,要讓她看見以後,再也移不開目光。
要像話本裏那樣,要像鮮衣怒馬的兒郎,接她回家。
與她共度……餘生。
他的心髒砰砰直跳,濃烈的血腥味鑽入鼻尖,他卻覺得芬芳無比。
仿佛這是勝過世上一切的芬芳的氣味,他為了心中那個最隐秘的心願,密謀至此,終于就快要成功了。
然後,他便看見一抹白色,從高處緩緩降落,委頓在地。
一切都如同被放慢了。
她像一枚被染紅的枯葉,被誰一腳踩上去,再也拼不完全。
心髒驟停。
像灌了入喉極苦的酒。
像心髒被刀尖貫穿。
那一瞬間他幾乎看不清楚。
這一幕撕成了無數碎片,原來墜落下來的是他,是他沖破了風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被劇痛碾碎了身軀。
原來是秋天啊。
她砸在地上,并沒有立刻死亡。
不斷咳血,不停地咳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喉嚨被高速下墜,如同堅刃一般的氣流貫穿了。
同所有平庸求死的人一樣,在死亡的時候并不好看,不平和不絢爛不美,苦烈的掙紮之态,令人駭然。
——她終于停止了呼吸。
眼睛灰蒙蒙的,再也沒有那種漂亮的神采。
寒冷一寸寸爬上肌理,滲透皮肉,侵入骨髓。
扼制不住的怒火蔓延上了腦海,愈演愈烈。
他遠遠地看着,他冷冷地看着。
憑什麽呢?
憑什麽呢?!
要讓她投不了胎才好。
要讓她永遠入不了輪回,永遠徘徊在這個陽世才好!
要夜夜糾纏他帶着憎恨帶着怨恨帶着不甘,來到他的身邊、他的夢中、他的将來,或者,來索他的命。
總之他不要被忘記,不要被這麽無所謂地放棄,不要這麽輕而易舉地失去。
所以,他說了一句話。
他輕蔑又冰冷,他的另一個靈魂,将奄奄一息的她,緊緊地抱在懷裏,滿手是血。
他清楚看見他的雙目流出同樣可怕的紅色,他仰頭哭泣,沖那個冷漠的他拼命嘶吼,嗓音支離破碎,連不成線——
而他無動于衷。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
你出手救救她吧,把她救回來。
我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了啊,我隻要她能活下去,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他瘋了一般地哽咽着,
“我不能——”
不能什麽?
戛然而止。
“妖姬禍國,咎由自取。
以庶人之禮,葬了吧。
”
親衛得令,來收殓她的屍體,他們的動作機械又冰冷,将她的身體在地上拖拽,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線。
魂魄抽離出來,他的軀體留在原地,眉眼冰冷地看着,看着她周身大火燃起,一寸一寸點亮,化為灰燼。
她被死亡定格了。
永遠地凝固在了那一刻,一個女人最華美的年紀。
從她的死亡中,他汲取到了近乎病态的快.感,繼而又被巨大的空虛,和疼痛所淹沒。
他突然明确地認識到:他同旁人一樣。
在她心中,他不過是一個旁人。
而他也确實隻是一個旁人。
他羞辱她,在她死後。
他的驕傲他的尊嚴他的自以為是,那些他不肯放下的一切,都令他最終失去了她。
千萬兵士們決定當晚便在梁宮下榻,這是最後一戰,大獲全勝,毫無懸念。
所有勞碌與奔忙在此解放,他們崇拜地看着那個青年,這是他們最年輕的将帥,大顯最優秀的儲君,未來的天下之主。
大顯百年的強盛繁華,已成定數。
副将前來請示,他不發一語,翻身騎上駿馬,飛馳遠去。
副将和親衛連忙上馬追趕,見他行了三十裏地,忽然從馬上滾落,如同斷了線的風筝那般,一路滾入山坡。
他側頭,吐出一口血來。
這裏漫山遍野都開滿了花。
紅的黃的。
像是那一年狩獵,她不慎從馬上滾落,被他緊緊地接在懷中時,開在身邊的花。
恍惚中,有人貼在他的耳邊嘆息。
你啊你,從來就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她啊,她啊,她之于你,隻不過是一場绮夢罷了。
是虛幻,是臆想,是遙不可及。
*
大顯二十四年秋,天子的第四子,太子珏蕩平九州。
梁國失去了他們的主人,從洛邑來了新的官員,接管梁國。
同年冬月,太子珏登基。
新的朝堂建設,新的政策下達,權力被牢牢地集中在天子的手中。
平定百國的第六年,王上親自去往秋庭山,祭奠了一個人。
王上身形挺拔、英俊高挑,又一統百國平治天下,是一等一的英傑帝君。
多少世家女子前仆後繼,想要搭上天子。
素日裏做些小舉動,他都不會管,奈何隻要敢爬床,第二日便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了。
誰也受不住王上這古怪的脾氣。
往那兒一站,更是透着股說不出的陰鸷威壓。
他沉默地伫立着,旁邊有一座墓碑,碑上沒有任何一筆,這是一塊無主的,無名之碑。
樊如春膽戰心驚。
他本是最會揣度人心的內侍,伺候新帝以來,卻是比任何時候都要惶恐。
今晨,幹兒子還在他鬓發中發現了幾根白發。
新王性子古怪,油鹽不進,說不準什麽時候便要動怒。
他動起怒來,血流漂橹。
有一次甚至殺了滿宮的宮人,那一夜的鮮血染紅了長階。
隻因他們忘記拂拭牌位上的塵埃,怠慢了亡靈。
樊如春又看向那座墓碑。
他知道,這地底下埋葬的,便是那塊牌位的主人。
沒有刻上去的那個名字,亦是天子最忌諱的一個名字。
有人從長長的枯草那邊走了過來,是一個穿着雪白僧衣的禪師。
禪師雙眸空靈,微微笑着。
天子揮了揮手,樊如春知道這是讓他下去等候的意思。
他躬着身體,恭順地退出了墓園,隔得很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
如果他能聽見,定會嘩然色變。
青年的頭疼之症,似乎隐隐發作了,他用指尖捂着太陽穴,微微撐開眼,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一生如何?”
禪師的聲音,如同春風一般撫慰人心。
卻又含着一絲遠離人世的冰冷:
“一生空過,無所得也。
”
沒有子嗣,也沒有親族。
肖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位僧人給他留下的批命,你命中注定會遇到一個人,五次相遇,耗盡那人的一生。
第一次太液池,第二次百國宴,第三次參商殿,第四次槐山頂,第五次城門下。
皆不得善終。
他突然笑了起來,胸腔震動,笑得樂不可支,“法師,孤是不是天生的孤寡命,注定要衆叛親離、孤老一生啊?”
僧人觀察着他的神情,惋惜地嘆了口氣,“借壽之法,令你隻能再活一年了。
”
他不解,就像不解當初那女子為何不想要新生:
“天子命格,如此輕賤麽?”
明明已經被燒毀了的阿含經,重新出現在僧人的手上。
被風吹開一頁,卻全是空白,無有一字。
法師,我心有執念。
他說。
“這是一個婆娑世界,遺憾即婆娑。
”
法師輕嘆,“人生本就充滿遺憾,有緣無分罷了,施主何必執念。
”
我不甘心。
可你不會記得前塵舊事。
我甘願。
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也許重蹈覆轍。
我甘願。
逆天而為,你将被輪回所棄。
百年之後,永無來生。
青年喉頭吞咽了一下,他大睜着眼睛,眼角爬滿了細細的紋路,明明不過弱冠之年,卻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他笑了笑,終于還是說:
若能換她再世光陰,我甘願。
法師終于不再勸。
他細細地端詳他幾眼,将經書放到了他的手中,微笑道:
屆時,你拿着這個信物再來尋我,我會告訴你所有答案。
何處尋你?
機緣至,吾自來。
肖珏剛想颌首,又立刻捂住了額頭。
這些肖家的帝王,不知是受到了什麽詛咒,頭疾之症均頗為嚴重。
劇烈的疼痛,令他片刻都站立不穩,差一點兒跌摔在了地上。
隻能用手腕撐着墓碑,緩了好一會兒,等着那幾乎沖爆了頭骨的疼痛停歇。
樊如春心中如同熱油煎烤,焦慮不安,不停地轉來轉去。
王上進去快有四個時辰了,遲遲不見出來,他看了一眼天邊,東方啓明星落,這是快要天亮的預兆。
把守在四周的侍衛始終沉默。
王上的性子,樊如春也知道是催不得的,可進去的實在太久,他也隻好硬着頭皮,按着記憶中的路線悄悄走去。
卻見青年竟然倚靠着那塊墓碑睡着了,貌似還睡得極沉。
那古怪的僧人早已不知所蹤。
樊如春蹑手蹑腳地靠近,在青年的身邊跪下,小心翼翼托起他寬大的玄袍:
“王上。
”
青年倚靠着墓碑,微微睜開眼睛。
金色的朝陽,落在他蒼白的額頭之上。
冰涼的光線中,他輕輕眯起了眼。
陽光照出他眼底的一抹绀藍,拓印着淡淡的金色光圈,聖潔又佛性。
他似乎看見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看見。
恍惚之際,有人俯下身來。
指尖溫柔缱绻,撫過他的鬓發,在他耳邊輕喚:
“天亮了。
”
“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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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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