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夫人,據說是周洲的長輩。
從側門進來的虞執神情一片空白,呆愣愣地手足無措,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是女郎?”
周洲擦着臉,沒有否認。
她擦完臉便轉去擦脖子,虞執看見她露出脖頸一小片白皙的皮膚,猛地一震,像是被火燎着了,掉頭就跑。
這段小插曲後,周洲又跟沒事人一樣同男弟子們勾肩搭背,跟徐表弟也是毫不避忌喝酒吃肉,虞執忽然覺得有些刺眼,于是私下裏,徐表弟沒少挨揍。
後來他們各自參軍,經年未曾有訊。
那一年春,虞執率領的軍隊折損大半,到了窮途末路,被忽赫十二部圍困在長隗坡,所有的親衛都看着他。
他們的眼神,如同死灰,卻又有若有似無的火星在閃耀。
虞召南擡起手來,決定破釜沉舟。
如果不拼上一把,他們都得死在這裏。
直到馬蹄聲傳來。
不知是誰大叫一聲,是周家軍,周家軍來援了!所有人都為之一振。
他們紛紛往一點望去,從那布滿了死亡恐懼的瘴氣之中,一抹紅色如同星火,那是一位紅袍的少年将軍,揮動着大刀,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忽然間,一根□□從她背後,像一條毒蛇般死死地咬來。
虞執目眦欲裂:“當心!”
誰知她躬起身體,以那絕不可能的刁鑽角度躲過,大喝一聲,“虞召南!”
她向他伸出手,“我來了!”
長隗坡,有槐花。
槐花吹落,落在她的眉宇。
又擦過他們交握的指尖。
那一戰大獲全勝,周洲去往洛邑,受封上将,虞執帶她至虞府遊玩。
虞子覓第一次見到那麽個姑娘。
英姿飒爽,往那一站便有凜凜不可侵犯的氣勢。
一進她哥的兵器坊,就好像變了個人,雙眼發光,對那些刀啊槍啊愛不釋手。
跟虞子覓,不,跟絕大多數的姑娘們都不大一樣,周洲生得很漂亮,那種難以形容的漂亮。
有種天生的野性,自由,與熱烈。
倆人對視,虞子覓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急得滿臉通紅。
周洲将劍往旁邊的劍格裏一甩,滿不在乎地說:“人人都叫我小周郎,你也這樣叫吧!”
虞子覓不知怎麽,有點害羞,她小聲地喊,“小周郎。
”周洲給她喊得一個激靈,若有所思地盯着虞子覓瞧,忽然抱起這小小的女孩子,親了一口,“乖。
”
過分大的眼睛,彎成了月牙。
虞子覓從她臂間跳下來,害羞得直往虞執背後鑽。
晚飯時,虞子覓悄悄地拉過虞召南的衣袖,口齒不清地問,“哥哥,她是我嫂嫂麽?”
虞召南搖着頭說不是。
周洲正把筷子當成暗器來耍,下手又快又狠,把兩隻蒼蠅釘在了柱子上,虞子覓悄悄湊過去看,又是害怕又是新奇,周洲撫掌大笑,像個頑皮的孩子。
虞執也勾起了嘴角。
他想着,總要等到能配得上她的時候。
這個時候沒有到來,他收到了她的婚帖。
家族也給他挑選了一個配得上他的好姑娘。
回想那些相處的日子,說起來不過是早晚例行的開窗問候。
等她路過恰好看見了他,揮着手喚上一聲“早啊!”
他點點頭表示回應,默默地關上窗。
換下晨練的袍服再去學堂。
她待他,與待旁人沒什麽不同,他又為什麽,偏偏逾越了那一條線?
大概是初見那一面,天光格外明亮,她的笑容格外別緻吧。
又或者是,那次他們奇襲敵營,小勝一場,夜裏大家喝酒慶功,周洲飲醉了,他背她回營。
這姑娘摔斷了腿還不安分,一拳錘在他的後背,把他錘得悶哼一聲:“喂你還真是硬邦邦的,夠爺們兒!你身上就沒有軟的地方?哪裏都是這麽硬麽?”虞召南不曉得怎麽回答她,怎樣回答都像在耍流.氓。
于是不吭聲。
周洲喝醉了,也更加大膽,原本她就是十分大膽的,這一醉,更是連老虎的胡須也敢捋了,她捏着他的臉,咦了一聲,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像是累了,圈住他的脖子,輕輕伏在他的背上。
“你的心也是硬的,像石頭一樣麽?”
呼在耳邊的熱氣像魔咒一般,虞執動也不能動,汗流浃背,他想,這鬼天氣,到了夜裏還是這麽悶熱,哎哎,今夜的月亮真是曬人啊。
他的心中唱起了歌,
為他心中歡喜的好姑娘。
周洲成親那日,是個豔陽天,她妝扮得很是美麗,婚宴之上笑得溫婉而含羞,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含着笑祝福。
周國長公主本該長在閨閣之中,倘若沒有紛飛戰火,她應該是最尊貴的金枝玉葉,同那些閨秀一般。
可若是那般,便不是他認識的周洲了。
其實,他想象不出她任何賢妻良母的模樣,可是如今他真切地見着了,才知道她隻是從不在他面前那副模樣。
從今以後,她的這些模樣都要屬于另一個人了。
那是個清秀的文臣,牽着她的手,與她臉上的笑容如出一轍,他知道這是世人所說的夫妻相,真是刺眼得很,他笑得愈發從容,酒又多喝了一杯。
當天晚上便做了夢,夢見婚房裏的人成了他。
她穿着大紅的嫁衣紅着臉,忸忸怩怩地喚他夫君。
虞執心裏又是別扭,又是濃濃的,無法克制的歡喜。
笑着醒來,窗外鑼鼓喧天,他渾身褪去了燥熱,隻剩無邊的寒冷。
虞執冷着臉。
讓手下将院子裏的胡楊樹都砍了。
周洲差人問他怎麽了,答曰:
做幾個箱箧,給新婦裝衣裳。
周洲聽了,哈哈大笑,“侯爺還是這般有趣。
”
在奴婢的小聲提醒下,她這才用絹子掩了口,謹記那笑不露齒的規矩,琥珀色的眼彎似月牙,眉毛也烏溜溜的。
看到這般的笑,他心中的陰郁頓時煙消雲散,升起了松快。
他想,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他還有更多重要得多的事要去做呢。
大丈夫何患無妻。
直到一年後,傳來周洲的死訊。
暗衛報上這件事的時候,是個尋常的午後。
起初虞執并不相信,隻笑着說,莫不是先生來了,讓你們來诓本侯。
他們的先生是個促狹人,慣愛拿他們這些小輩開涮。
可先生前年病重,連遠一點的路都走不了了,怎麽可能千裏迢迢,來到洛邑開這樣的玩笑。
暗衛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低着頭沉默着,虞執便也跟着沉默了。
直到一聲巨響,硯臺從桌上摔下,四分五裂。
他親自去參加了周洲的葬禮。
她睡得很安穩,毒血在唇邊凝固,就好像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睛,笑得張揚快意:
“哈哈虞召南,被騙了吧!”
他心愛的姑娘,沒有死在戰場之上,卻死在了朝廷的陰謀詭計之下。
“我将她好端端地交到你的手上。
你便是這樣護着她的。
”虞執一劍砍了下去。
那個文弱的文臣,跪在她的靈柩邊,神色憔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劍偏了,插在地面上,铮铮作響。
烈酒入喉,頭疼欲裂,沒有人敢過來勸他一句。
他守着她的棺木,枯坐了一夜。
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有個很小的女孩子向他走了過來。
她有一雙熟悉的淺色的瞳孔,是她的女兒麽?溫暖在頭頂落下,是她摸了摸他的頭,用小小的聲音,問旁邊的什麽人——
他哭了麽?
然後,她被帶走了。
虞執想要追查周洲之死,卻被他的父親嚴厲阻止,“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
他隻是執着地問,誰下的手?
他的父親定定不動,漫長對峙後,才嘆息一聲。
先王主謀,因為一個預言。
今後二十年,女主百國。
參與其中的還有梁國國主與燮國未知勢力,他們原本便居心叵測,密謀擴大本國版圖,吞并別國,首當其沖,便是要削弱周國的勢力。
周洲功高震主且是女子,先王昏聩多疑,預言一出,正好有了極好的借口。
“因為一個莫須有的預言……”虞執慘笑。
家族給他娶的氏族女,沒有一點像她。
那是個嬌憨金貴的女孩子,聲音也是軟軟的,總是像個小兔子一樣遠遠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虞執得知了嘉憐宗姬的事,慫恿她将先王毒死。
他密謀造反,想要破除掉那個預言,證明那根本是無妄之語、無稽之談,讓全天下都知道所謂的天意,不過是一個笑話。
他們因為一個笑話,一個陰謀,逼死了怎樣一個優秀的将領。
而他的人生,隻有這樣才能得到新的救贖。
可惜,他敗了。
死前,他無比想念那些尋常又珍貴的光陰。
他貪婪地想念着周洲,想念有關她的一切。
他甚至想起了檀望和,這個讓他不屑,又最讓他無能為力的名字。
公孫族中出了奸細,虛晃一槍,将周洲的死歸咎到了驸馬,檀望和的身上,因他的疏忽大意才緻使長公主身隕。
那個姓檀的文臣被流放在外。
虞執原本想要他死的。
既然周洲那麽喜歡他,那麽下去陪陪她吧。
可臨到頭,他又猶豫了。
如果檀望和死了,這個世上,記得她的人又少了一個。
于是,他讓人把檀望和從流放路上救了出來。
聽說,他抱着愛妻的骨灰,四處漂泊,最後死在了一個極美的地方。
那裏有世間難得一見的美景。
世人将那美景,喚作極光。
他們終于,死生與共。
而他虞召南,從頭到尾,隻是一個看客罷了。
一個活在虛妄中的,醜角。
“後來呢?”
“她沒再來過。
”
沒再來過長隗坡,
沒再來過我夢中。
郎心似鐵,也曾為誰,悉化繞指柔。
【虞執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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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還有【王炀之個人】
【赭蘇個人】
【使君個人】
一些沒交代清楚的都會在番外裏交代的yo~
感謝在2020-12-2407:47:18~2020-12-2914:57: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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