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國宴(1)
叫他怎麽放手?
被捆綁在滿是毒刺的荊棘之上,從無解脫,日夜噩夢纏身。
母親的死是他無法忘懷的噩夢,如同尖利的觸手紮根在心底,終日腐蝕着心血,直到幹枯的那一天。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雷雨到來前的暗夜,墨一樣濃稠的暗色中,火把漸次亮起,沉默地見證着所有罪惡。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他們的面孔陌生,一個比一個僵硬死闆,像是由同一個模具,白蠟澆鑄凝成。
他們舉着火把,團團圍着他與昏倒過去的女子,漆黑夜空偶爾拂掠過昏鴉的叫聲,涼意浸透身體每一寸。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喃喃着古怪的咒詞,慢慢向他們靠近。
先天不足,隻有十歲出頭的孩子因驚懼而瞪大雙眼,蠕動着身體後退。
随着那雙混濁的眼睛逼近,他清楚看見那樹皮一般的皺紋。
老人已經很老了,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氣。
然後說,“吊起來。
”
一些裹着奇怪衣服的人聚集了過來,孩子眼前一黑,緊接着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
雙手被麻繩緊緊地束縛,高高吊起,嘴上也被布條死死地蒙住,叫不出一點聲音。
喧擾聲傳入耳中,他聽不懂他們說話,卻通過場上的布置猜到,他與母親被綁到了一個隐秘的地方,他渾渾噩噩地猜測,也許這裏,即将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
頭頂的燈如同一輪月,幽幽地照亮四周。
祭臺高築,他看見那金漆的神像,莊嚴肅穆,隻有眼睛是血紅的,似某種獸類。
他高高懸吊在空中,與神像面對面,手腕酸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像不止一個。
大一點的神像盤腿而坐,右腿彎度較大,左腿曲于右腿之內,彎度較小。
小一點的像則面向,雙腿張開,臀部坐在那大神像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擁,胸脯緊緊相貼,身下是碩大的蓮花座臺。
這個時候,那些人終于用他能聽懂的話說:
“要取血。
”
于是有人顫巍巍地沿着木梯爬上,在他的大腿上劃了一刀,疼痛使他顫抖不已,滑膩的液體流下,那人用一個透明的碗接着。
“欲得淨土,當淨其心。
随其心淨,則樂土淨。
”
“舉行獻祭儀式,請上明妃。
”
他們口中的明妃,那是他的母親。
他看着,她被灌下黑乎乎的藥物,然後醒來,變了一個人。
無數邪惡而冰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像一條條毒蛇。
那些人中,有男子,健壯的、瘦弱的、年輕的、殘疾的。
甚而還有年老的妪。
他們褪下了衣物,俯身到那扭動着的女子身上。
老者喃喃念經:
“大聖自在天,烏摩女為婦。
所生有三千予:其左千五百,毗那夜邊王為第一,行諸惡事;右千五百,扇那夜迎持善天為第一,修一切善利。
此扇那夜迎王,則觀音之化身也……”
母親母親母親……
他瘋狂地掙紮、瘋狂地滾下淚來,卻毫無用處。
喘息,痛苦的呻.吟鑽入耳中,意味不明。
手腕仿佛斷裂了,他感到身體被切割的痛苦。
他的目中流出了淚,他的唇邊流出了血。
打濕了布,血液滴下,一滴一滴,在那些蠕動的脊背上砸出血花。
一切平靜的時候,隻有風灌入的聲音。
那火把搖曳,将神像的影子投影在牆上。
神像之後立着一個人,他穿着黑色的披風,如同某種巨型蝙蝠,臉龐隐匿于黑暗。
沖那吊起來的孩童,無聲一笑。
猶如血液從身體裏流失殆盡,徹骨的寒冷傳遍全身。
女子被人擡着丢進破屋的時候,還沒有死。
從她裂開的嘴唇中,不斷地吐出“朝蕣,朝蕣”。
有聲的,無聲的。
每喊一聲,就會流出血來。
仍然是那溫柔的凝視,籠子裏的孩子滿身髒污,僵硬地轉動頭顱,仿佛不再認識她。
他古怪地與同樣狼藉的她對視。
她想向他爬過來,可是沒有力氣了。
她就要死了。
直到有人推門進來,走到她的身邊。
她看清了那個男人。
“是你,是你!怎麽是你,怎麽會是你啊。
”她顫抖着,終于爆發出一聲哭喊。
男人無動于衷。
她用最後一絲氣力,抱住了他的腿:“放過他,放過他,我求你,他隻是一個孩子。
”
他恍若未聞,隻慢慢俯下身來,“既然你這麽痛苦,我來救你,好不好?”劃過她臉頰的手指,輕憐蜜愛,宛如對待情人。
他臉色溫柔,戴着一副雪紗菱紋羅的護手,掌部兩側綴縧,篆書朱砂寫上“非有”,那雙手隔着雪白绫羅,慢慢地扼緊她的喉嚨,她的眼珠凸出,絕美而肮髒的臉龐漲紅,小腿痙攣地彈動一下,終于斷絕了所有氣息。
孩子抓着鐵籠,指甲從根部斷裂全是血,順着欄杆流淌而下,眼睜睜地看着男人跪在女子的身上,當着他的面,掐死了他的母親。
他嘶啞的喊聲,卡在喉嚨之中。
娘……
她在最後,無聲吐出的,是“活下去”。
“為什麽她都死了,你還活在這世上?”
“肮髒的賤.種,你知不知道,你本不該來這世上的啊。
啧啧,看看,你與她是多麽相像?眼睛、眉毛、鼻子、唇……簡直一模一樣。
公子?不過是從一個人盡可夫的婊.子肚子裏爬出來的玩意兒。
”
他幹淨又高貴,睥睨着籠子裏的孩童,就像是看着什麽豬狗不如的東西。
那雙潔白的護手刮過鐵鎖,發出輕微沙沙的響動,“你說,我該怎麽處置你才好呢?”
孩子沒有回應,他呆呆地看向男子的身後。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帶着無望的掙紮與求救,和一個母親最後的脆弱的守望。
他就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卑微怯懦地蜷縮在了一起。
他的手腳縮得不能再縮,猶如裹成一團的蠶蛹。
假裝回到了母親身邊,卧于安全溫暖的胞.宮之中,這一切就都不複存在了。
男人轉身離去。
夏夜多雷雨,每當白光閃現,他便能看見她,曾經溫柔喚他“朝蕣”的唇青白僵冷,那帶着一點绀藍色的瞳仁僵滞不動。
她赤.身裸.體地死去了,連一塊遮羞的布也沒有。
從一開始的無助驚怖尖叫哭喊,到後來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呆滞麻木,他如了那個人的願,成為一個傻子。
看着她腐爛,看着她變形。
他想,也許,那不是他的母親。
那隻是其他的什麽。
是一棵樹木?是一塊石頭?是世上任何一件東西,但絕不是靈懷夫人。
不是那個笑起來溫柔親切的母親。
美麗的臉上生出瘡洞,蠅蟲嗡嗡久聚不散,而他隻能軟弱地蜷縮在牢籠之中,日複一日被昏暗籠罩。
有多麽黑暗,有多麽惡臭,讓他以為這一生都無法看到光明。
虔公把他帶出來的時候,肖珏的手指已經潰爛,說不出話來。
整個人僵滞遲緩,如同失卻感情的木偶。
虔公艱難地背負着他,依照來時的記憶從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