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人謀(9)
肖珏眉毛一彎,笑道,“很熱麽?”
雲意姿讪讪答道:“有點,”撩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莫須有的汗。
肖珏臉色一柔。
此時夜風吹過,激起細微雞皮疙瘩,二人對視了一會兒。
還是肖珏率先開口:“雲娘,百國宴将至,我想……”
雲意姿打斷他道:“公主此時拿人回去,恐要尋我問話,若我不在,定要起一番波折,公子,可否容我先行告退?現下天色已晚,公子有話,不妨改日再說。
”
也好,并不急于一時。
肖珏點了點頭,按捺心中不舍,淡然道:“那你走吧。
”
雲意姿娴靜一禮,而後扭身便去,烏發披散在肩,及腰款擺。
身形袅娜,很快便從拐角處消失不見。
肖珏面色崩裂,她都不回頭看看自己?!
雲意姿腳步從一開始的微急,到緩緩,而後站定,無奈轉身:
“公子怎麽又來了?”
什麽叫“又”?
“我随便走走。
”肖珏特別孤高冷傲地來了一句,雲意姿最看不慣他這樣,偏要揭穿:
“夜深人靜,我心中确實惶惶,多謝公子陪我走這一段。
”
她語笑嫣然,桃花眼中光暈流轉,仿似月華凝練其中,态度溫婉柔和,看不出是故意拆穿還是真心感謝。
肖珏沉默一瞬,擡眼望天:
“随你怎麽想。
”
豈料雲意姿突然湊近:“跟我來。
”
神色含着三分狡黠,攜他衣袖,悄聲對他道。
肖珏低眉,便可入她眼底。
同樣是一雙眼睛,為何他便覺得雲娘的比旁人更明亮、更純澈?同樣一點薄唇,為何他便覺得雲娘的比旁人更柔軟,更紅潤?
還有雲娘身上若有若無的草葉香氣,她看護花植,常年累月沾染上了也不足為奇,稀疏平常随處都可聞到,甚至帶有微微清苦之氣……
為何他會覺得比世上一切鮮花的香氣還要芬芳?
少年的心被紛亂糾纏,簡直比課上學官所授的算經還要難解,他如何也理不清其中緣由,隻覺她一靠近,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
肖珏被她輕輕扯住衣袖,往前走去。
明明更想她來牽他,卻隻能将手指微微蜷起,默然無聲。
因他在這般情境之下,說不出口。
他發怔地看着她腦後,想起那時她曾握着他的手狂奔,明明不過是不久前的事情,竟讓他生出一絲懷念。
就像已過經年,已認識她許久。
二人踏上柔軟草葉,靜谧暗夜,月被烏雲籠罩,透不出半分光彩,隻聞草蟲低語。
這是臨近菁華門的一處樹林,菁華門乃是宮內日常出入的後門,坐落于北面,重檐庑殿頂,紅色城臺,白玉須彌座,設鐘、鼓,由銮儀衛負責管理,黃昏後每更打鐘擊鼓,此時鐘鼓之聲正悠悠蕩于空中。
他們隐在樹林之中,眺望亮光處一輛馬車緩緩駛過,停在菁華門前。
那馬車造型簡樸,以一層藏青色布質垂簾拉住。
一人便裝束冠,疾步走向馬車,正是季瀚清。
他将車簾掀開,以雲意姿他們視角,便能隐約窺得那車座上蜿蜒露出的裙角,确是聶青雪無疑。
季瀚清一腳踩上踏臺,便再無動作,仿佛躊躇猶豫,不肯上車。
這時馬夫遞給他一個水囊。
他接過了,向裏間凝了一會兒,這才彎身入內。
“這是季瀚清今夜出現在繁枝小苑的緣由,”雲意姿指向那馬車之中,同肖珏道:
“我曾給他一枚明月珰,也是那女子的。
我認識她,是我同室媵人,我幫他助人脫身,他便助……公主拿住官蓉璇,各取所需。
”
肖珏有些尴尬。
他如今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誤會了她,可又拉不下臉來道歉,淡淡“嗯”了一聲。
見她瞧着自己似笑非笑,連忙轉移話題:
“你不是害怕公主尋人麽,為何不回,反而帶我來這裏。
”
雲意姿認真道:“比起被公主責備問難,我覺得,向公子解釋清楚更為重要。
”免得又大晚上的來她屋裏鬧她。
肖珏怔怔。
他沒有想到,她竟如此重視與自己的感情,為了不讓他心中有結難解,寧願被主子責罵。
雲意姿又看向那馬車,年過中年的車夫正與守門的衛士攀談。
她輕輕蹙了眉,自言自語般說道:
“年少時的幾分情誼,真的值得傾心相許麽。
”
肖珏疑惑:“何出此言?”
雲意姿便道:“那女子,曾是周國祁地聶家的千金貴女,後來家中父兄因連坐入獄,她也充配周宮為奴。
”
雲意姿對聶青雪那些舊事了如指掌,畢竟她向來膚淺,又是個最愛攀比之人,明裏暗裏沖她好幾回炫耀。
隻這事,她說起時虛榮退去,面上藏不住的生動:
“聽說她家中不曾衰敗之時,曾救濟過一人。
那人衣衫褴褛,似是一名小叫花子,被野狗追攆無路可逃,不得已爬進了聶家的院牆躲避,卻正好撞上聶家的小姐在蕩秋千。
她攔下要捉這無禮乞丐去打的下人,施舍了一碗飯和一盞水……這乞丐,卻不是普通乞丐,他乃是流落異鄉,為人欺淩的季家庶子。
”
感嘆道,“也許,他二人的機緣,便是在那時種下。
”
雲意姿想,一個人縱使再令人生憎,都曾有過天真爛漫的時候吧。
隻是時光和際遇能改變許多,家逢巨變,從雲端墜落為泥,會使人變得面目全非。
可那個她曾救濟過的小乞丐,卻仍在原地等待,所回報的,已經遠遠超出了報恩的界限。
給她一切她想要的,在她身陷囹圄時,為她千方百計換取一線生機。
怎麽說呢……聶青雪可真幸運。
雲意姿目中漫上嘲諷。
梁懷坤對她說愛卻又那樣待她。
世間情愛淺薄到風吹就散,這世上如季瀚清這樣一根筋到了底之人,恐怕難見。
“有人在泥坑裏打滾久了,”身邊之人忽然說,“那些美好的回憶便會更加珍貴。
”
雲意姿瞥他一眼,他目光一凝:
“雲娘,事情有變。
”
果然,她再看過去的時候,馬車旁多出了一個身形窈窕的女人。
越嘉憐?
雲意姿大驚,她怎麽會到菁華門來?
越嘉憐手持一把挂珠羽扇,身着煙水百花裙,□□半露,肌膚賽雪。
孤身一人,儀态萬千地往那兒一站,“哎呀,這是季校尉的馬車吧?這麽晚了,校尉出宮去啊?”
看似随意,卻是實實在在地堵住了去路。
季瀚清挑開車簾,身形微微擋住,颌首道:“宗姬娘娘。
”
越嘉憐将眼一眯,狡媚若狐:“不知馬車之上,還坐着何人啊?”
季瀚清頓了頓,沉聲道:“今夜在宮中辦了一樁案子,拿住一名嫌犯,正要送去廷尉所問話。
”
“原來如此。
那是萬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