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月珰(4)
肖珏作何想法,雲意姿一無所知,不過想到有兩個暗衛時刻跟着自己,相當于任何舉動都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還是有點不自在,不知有什麽辦法可以打發了去。
正想得出神,一出房門,便被一道聲音叫住。
“雲意姿。
”她擡頭一看,竟是雁歸。
不在公主身邊,在此處做甚?
雁歸走了上來,眉宇間有一絲焦慮,“快随我來。
公主有命,令我速速尋你過去,耽擱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
雲意姿微感納悶,這種時候,公主尋她會有何事?見雁歸拔腿便走,不願細說的模樣,隻得跟上她的腳步。
現下已近黃昏,薄暮餘晖淡淡地普灑在紅磚綠瓦,一路所見,樓閣飛檐色彩鮮豔,絲竹聲聲入耳,“我們這是去往何處?”
“觀星樓。
”雁歸停下,看着雲意姿的眼神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雲意姿默默地盯着她,盯得雁歸嘆了一口氣,終于是緩緩地說道,“那個聶青雪,你可知公主打算如何處置。
”
見雲意姿疑惑不解,雁歸索性點明:“公主與她,現在正在觀星樓中。
”
觀星樓?
雲意姿很是驚訝,觀星樓乃鹿靈臺一帶最标志的建築,歷來為天子與後妃聽戲觀景所用,既然說天子今日在此與段将軍議事,那麽極有可能就在觀星樓中,而周昙君久不得見天子,趁此機會去作陪也不奇怪。
隻是,她竟将聶青雪帶到了觀星樓、天子面前?
不禁皺眉:“公主此舉……”
雁歸搖了搖頭,滿面疑惑,“我也不明白公主的意圖何在。
”
走到半路,雲意姿突然停住腳步。
雁歸見人遲遲不跟上,回頭問道:
“怎麽了?”
雲意姿牽起唇,輕松一笑:
“無事,咱們走吧。
”
按照周昙君的性格,她定然不會輕易饒過聶青雪,可又為何改了主意,将人送到了天子身邊?
聶青雪自薦枕席,與公主親口舉薦,意味大是不同,前者難免有自輕自賤之嫌,極有可能掙不了名分之餘,還帶累公主名聲,後者卻是師出有名,想來天子看在公主的顏面上,也會給上一個位分。
此時傳召自己前去,還特意遣雁歸來尋,究竟打的什麽算盤?
雲意姿心中有些惴惴難安。
一進觀星樓,便是四方寬闊的場地。
白石臺矶鑿成西番草花樣,雲頂檀木作梁,牆上白玉象牙為燈托,盛着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散發着暖藍色的光輝。
其下設座席若幹,鋪上深紅色錦毯。
四角裝飾着倒鈴般的花朵,骨瓷如水般透明。
中央搭了一座戲臺子,伶人在其上穿梭來往,水袖飄揚,唱腔婉轉。
如此窮工極麗,雲意姿暗暗感慨。
粗略一掃,周昙君坐在西偏南位置,而她右側的男人正襟危坐,一身暗紋玄袍,高鼻深目,側顏給人十足的壓迫之感,威嚴非常。
此時微偏過頭,低聲與右邊坐的一位白裙美人說話,神态溫和。
隻見那美人懷裏抱着一隻白貓,緩緩撫摸着貓兒油光水潤的皮毛,眉眼低垂,唇邊噙笑,十足的溫婉之态。
想來那男人便是大顯天子,肖宗瑛了,與那位白裙美人姿态熟稔,十有八九是他登基前的侍妾。
而聶青雪……她竟與一衆女婢一同,站在顯王身後,垂着頭,臉色慘白。
她的腿被雁歸所傷,站立的姿勢有些許不自然。
褪去了華美首飾,換了一身普通奴婢的衣裙,渾身遮掩不住的落魄憔悴。
“……如此說來,那景象定是美妙至極,不想公主麾下,竟有此等人才。
”遠遠聽見一道柔和女聲,是那白裙美人。
“桂姬姐姐說的極是。
那夜虞夫人見了,也大感欣慰,又說定然是王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上達天聽,才降此祥瑞,以示嘉許。
”
顯王肖宗瑛聞言,悠悠地看她一眼,微微笑道,“公主這是借着阿媪之口,拐着彎兒拍孤馬屁呢?”
“王上,妾說的可是心裏話。
”周昙君故作嬌嗔,難得一副小鳥依人狀。
她擡頭,見雁歸帶着那杏黃色的身影進得內來,笑道:“這不正巧,人來了。
”
手裏的紅色團扇一指,雲意姿便感到幾股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周昙君偏過頭,步搖上的紅寶石璀璨生輝,似乎泛着隐隐的厲色。
雲意姿埋下頸,上前幾步,周昙君仔仔細細地将她打量了一番,笑意加深,“來,快過來拜見王上。
”
雲意姿走到了周昙君的座前,距離顯王隻有寥寥幾步。
感到一股屬于上位者的目光落了下來,如芒在背,極具壓迫與侵略性。
她屏住了呼吸。
“走近幾步。
”周昙君柔聲。
話音剛落,雲意姿“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叩首道:
“公主,奴婢有罪。
”
這一聲格外清脆,衆人的目光都忍不住投來。
聶青雪更是重重一震,穿過人群,不可置信地望了過來,緊盯着地上跪着的人影。
周昙君将團扇轉了轉,蹙眉道:
“雲氏,這是為何?”
雲意姿一臉誠惶誠恐:“奴婢有罪,今日不慎将公主所賜的海棠花釵遺失。
公主看重奴婢,才賜下如此貴重的首飾,奴婢卻保管不當,将其遺落,心中愧悔難當,特來求公主降罪。
”
桂姬撫着膝蓋上的白貓,視線在這對氣氛詭異的主仆之間流轉。
肖宗瑛眯起眼,擡着酒杯,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周昙君嘆道:“本宮還以為怎麽了,原來是此等小事。
先起來吧,此事容後再談。
”
雲意姿仍是不起,隻道:
“求公主降罪。
”
周昙君一頓,凝着她的發頂。
漸漸緩過味兒來,雲意姿的目的,根本不是什麽遺失貴物,讓她降罪,而是無聲的拒絕——她拒絕自己的舉薦。
周昙君有些不可思議,這些陪嫁媵人,誰不想一步登天,雖說她也是心血來潮,才會趁此機會把雲意姿找來,那個聶青雪不是自恃美貌想來服侍王上麽,好啊,那她成全她,讓她這一輩子,隻能伏在天子腳下做一個低等侍婢,再當着她的面,将這個旁人求之不得的機會送給雲氏——正所謂殺人誅心。
一來,好好地出一口惡氣,讓她嘗嘗背叛她的後果,二來也是給自己增添一分助力,通過這一次施恩,從此将此女牢牢地捏在手心。
可她竟然如此不識擡舉。
“好啊。
”周昙君悠悠開口。
“王上面前,你還如此不懂規矩,”周昙君笑吟吟地說,“你要跪,便跪着吧。
”眼底一片冷意,即便雲意姿的拒絕軟綿,也讓她感到了被忤逆的不适。
雲意姿在跪下的那一刻,便洞悉了周昙君的想法。
事發突然,來不及深思對策,隻有用此種理由拖延一時,周昙君定是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才讓她跪着。
她在賭,賭是否能過這一關,倘若不能——
這時,樊如春匆匆走進,行過禮後,低聲道:
“啓禀王上,燮國公子求見。
”
早已不耐的肖宗瑛揮了揮手:
“讓他進來。
”
雲意姿恭敬地垂着頭顱,眼角映入了一道缃黃色,一股淡而又淡的香氣傳入鼻中。
緊接着少年的聲音響起,一團清潤和氣:
“小臣肖珏,拜見王上。
”
雲意姿悄悄往旁邊瞥了一眼,沒想到肖珏剛好也看來。
視線撞到一處,又立刻互相錯開,雲意姿淡定地繼續垂目,肖珏卻是把唇角勾了起來。
周昙君見少年徑直跪在了雲意姿身邊,将場上的注意力全都搶了過去,頓時明白,再不宜說舉薦之事。
遂按下不悅的心思,淡淡吩咐道:
“雲氏,你先起來吧。
”
“是。
”雲意姿仍舊躬身,小步地退着,與雁歸一同站在了周昙君身側,仍是一派惶恐神色。
她視線低垂,便剛好能看見少年規規矩矩地跪伏在顯王座前。
也許是因要面見天子,他裝扮得比較正式,頭發攏成了高高的馬尾,以一頂白玉小冠束起。
穿了一件淡黃色的機巧雙鶴袍,袖口一圈白色雲紋。
頭一回見他穿這般鮮亮的顏色,襯得整個人都明亮了幾分。
雲意姿的目光忽然一凝。
因為她在肖珏身後,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季瀚清。
他居然跟肖珏一同進得樓內,沖王上行了一個武将的禮,得到微微的颌首示意後,便退往一邊,因要避嫌嫔妃,并不進入內場中來。
他站在衛士之首,黑眸微轉,瞥過場上衆人,似乎在找尋什麽人的身影。
轉着轉着,視線便轉到了雲意姿身上,微微一頓,立刻便冷冽晦怒了起來,猶如一把殺人不見血的重刃。
雲意姿垂下眼睫,唇邊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