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您還真把兒子當神童啊?七歲小屁孩看《孫子兵法》還則罷了,怎麼說也是方塊字,多少有些面熟。
看英文版《哈姆雷特》?省省吧!
“看不懂那你拿來做什麼?”
我很認真地回答:“我看不懂,伯伯看得懂,伯伯可以教我啊!”
老爸又是大吃一驚。
周先生笑道:“敢情小俊是想拜師來着?”
我将頭一歪,故作天真地問道:“我就是想拜伯伯為師,不知道伯伯肯不肯收呢?”
周先生一怔,臉色凝重起來,望向老爸,嚴肅地說:“晉才,小俊是個好苗子,好好琢磨琢磨,必定可成大器。
不過我是右派分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
老爸沉吟着,一時拿不定主意。
要知道此時雖然已經臨近大革命結束,可是身處其中的普通老百姓,哪裡知道中國行将發生的巨大變化?便是粉碎四人幫之後,真正的大局變化,也還需要幾年時間。
在一切“以階級鬥争為綱”的年代,沾上右派這頂大帽子,可不是玩的。
隻有我清清楚楚知道,混亂即将結束,盛世即将來臨。
“爸爸,你不是經常說,學生的任務就是學習嗎?我跟伯伯讀書是好事啊。
”
周先生眉毛一揚,嘴角又露出了一絲笑意。
老爸也笑了:“隻要你伯伯不嫌麻煩,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周先生,你意下如何呢?”
周先生哈哈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麼?反正閑着也是無聊,小俊聰明伶俐,我很喜歡呢。
”
我大喜:“伯伯,你同意了?”
“同意了。
”
周先生重重一點頭。
像他這種遵奉孔孟之道的大知識分子,通常也崇尚“一諾千金”的君子風範。
老爸笑着說:“小俊,還不叫老師?”
接下來我做的事情又讓兩個大人大吃一驚。
我居然跪下來,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擡起頭,清脆無比地叫了一聲“老師好!”
刹那間,周先生熱淚盈眶。
原以為拜周先生為師賺大發了,誰知道竟然是自讨苦吃。
這個老夫子,不是一般的嚴厲,正經八百端出了師父的架子。
欲知端的,請看下面這張作息表。
星期一下午:一小時英語,一小時語文。
星期二下午:一小時俄語,一小時算術。
星期三下午:一小時英語,一小時曆史。
星期四下午:一小時英語,一小時語文。
星期五下午:一小時俄語,一小時算術。
星期六下午:一小時英語,一小時物理。
星期天上午:複習,小考。
我的媽,整個就是一個填鴨啊!敢情周先生多年不上講台,打算要在我身上過足當老師的瘾。
我看着這張作息表,兩眼發直,小腿肚子直轉筋,順着脊椎一個勁往上冒寒氣。
這還讓不讓人活了?要是在西方國家,一準告他虐待兒童。
可這是在國内,沒有徒弟告師父的先例。
而且這個師是咱自家要拜的,剛一行完拜師大禮,馬上就反悔,也真有點說不過去。
“小俊,你能堅持下來嗎?”
周先生淡淡問道。
老爸望着我,略略有點緊張,也有些于心不忍。
盡管我心裡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這會卻不能掉鍊子。
想做乖孩子撈好處是要付出代價的。
于是我咬着牙點點頭:“能!”
“那好,從明天開始,咱們就按這個作息表執行。
你要是偷懶不好好聽講,小心打手闆。
”
所謂打手闆,是當時小學老師維持師道尊嚴而普遍使用的“專政手段”,乃是拿毛竹片抽打手掌心,稍微用些力氣,一家夥下去,足以讓我老人家的纖纖小手腫得像個氣球。
我倒抽一口涼氣,額頭開始冒冷汗。
正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事到如今,隻有硬着頭皮上了,恰如廣東人說的“丢老母,頂硬上,幾大就幾大”。
眼看天色漸晚,快要放電影了。
老爸站起來告辭,并邀請周先生兩口子去看電影。
我原以為周先生定然不會對這類“高大全”的說教電影感興趣,誰知老夫子竟欣然應諾。
我心念一轉,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老夫子是想要從電影裡了解上層的政治動向。
那會子電視機和異形一樣罕見,廣闊的農村主要的信息來源就是電影和報紙。
臨出門,我忽然問了一句:“老爸,今天是幾月幾号?”
“九月六号。
”
我心裡突地一跳。
一九七六年九月六日,三天後即将發生一件舉世震驚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