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着。
”甯窈嘴上這麼說,但那雙黑亮的眼眸卻是笑着的,笑容嬌氣又狡黠。
她接着說,“但是,明天是除夕,記得來我家吃年夜飯,我跟我姆媽說好了。
”
這次她又走掉了,再沒回頭。
裴台熠垂眸拿着手中精巧的香包,心口發脹。
他也不知這種感覺是什麼。
隻覺得鼻尖萦繞着一股幽香,經久不散。
除夕夜,皇宮大殿,苦澀的藥味彌漫。
太醫徐力領着他愛徒徐謙入殿為萬歲爺姬醇看診。
把脈後,徐力在已有的藥方上添了幾筆,又勸姬醇愛惜身體,莫要為國家大事太過費心勞神,便匆匆退了下去。
出了大殿,迎面便是裴台熠的黑轎。
那轎子黑黢黢過來,如烏雲壓境。
兩人慌忙跪拜在地,待那轎子走遠了,方才戰戰兢兢地起身。
兩人繼續往太醫院去。
徐謙疑惑不解地問徐力:“師父,方才在殿上,觀聖上面色青中帶黃,眼白渾濁,多半是心中有郁結,夜不能寐而緻,為何師父卻不明說,隻添幾味調養壯陽的藥材?”
徐力師從化真先生,醫術遠在他之上,聖上的症狀連他都能看出一二,師父怎麼會看不出來?
徐力嘬了一聲,吹胡子瞪眼道:“就你聰明,全世界就你腦袋瓜子聰明,别人都是傻子。
這麼多太醫,一個都瞧不出來,偏偏你瞧出來了。
”
徐謙被罵得直縮脖子:“師父我錯了。
”
徐力歎了口氣,道:“聖上自然是有心事,這心事誰不知道?可誰都不能提。
誰提誰掉腦袋,在這宮中,切記四字,謹言、慎行”
被師父這麼一頓搓,徐謙方才幡然醒悟。
聖上心頭的病竈,誰人不知?
先帝膝下二子一女,長公主姬瑜,大皇子姬璟,二皇子姬醇。
姬璟自幼品性端正,聰慧過人,深得先帝喜愛;而二皇子為南蠻進獻歌女所處,并不受先帝待見。
先帝晚年病重,也是由姬璟代為執政,處理朝務。
然而,就在先帝駕崩前夕,傳位的聖旨突然發生變動,由太子人選由姬璟變成了誰也沒想到的姬醇。
與此同時,姬璟當晚染上重病,跟先帝前後腳暴斃。
而他全家人也均都死于非命。
太子妃和侍妾全落水淹死,剛出生的小皇子也咽了氣。
府裡着了火,上百名仆役全都活活燒死。
因此民間一直流傳着一謠言,是姬醇為了皇位毒殺了他的親哥哥。
而這件事也成了姬醇心中不可言說的一根刺。
如今聖上一宿一宿不能眠,一入睡便噩夢纏身,多半也是害怕自己殘殺的手足前來索命。
“嘴巴閉緊點就是了。
”徐力提醒道。
“明白了明白了。
”徐謙疊聲應道。
徐力擡頭看天,一片純白的雪花如鵝毛輕飄飄地降落在大地上。
“今晚怕是要降雪了,”徐力道:“每逢年關,萬歲爺都喜怒無常,今晚又有得忙了。
”
過了酉時,宮中燈火一盞接着一盞亮了起來。
文武百官依次陸續入席,台上一派歌舞升平。
姬醇所坐的龍椅之下,又分設了兩個席位。
右手邊為他的愛妃和愛妃懷抱中剛出生的小皇子姬午,左手邊便是九幽司指揮長裴台熠。
排位以左為尊,裴台熠的位置甚至比皇子還高,姬醇對他的器重可見一斑。
姬醇慈眉善目地與裴台熠一同飲酒。
裴台熠敬酒,“陛下保重龍體。
”
姬醇卻笑了起來,道:“台熠,以前你可都是叫朕‘達達’。
”
裴台熠道:“臣不敢。
”
幼年時裴台熠被養在姬醇身邊。
剛會說話的孩子咬字不清,不會叫“爹爹”、“幹爹”,便叫姬醇“達達”。
“轉眼你也這麼大了,是不能這麼叫。
”姬醇道,“你婚事定了沒有?”
裴台熠道:“未曾定下婚約。
”
姬醇道:“今日宴上也有女眷,可有中意之人?”
裴台熠沒擡眼皮,淡聲道:“沒有。
”
“瞧都不瞧一眼,就說沒有,看來是心裡已經有人了。
”姬醇笑着道。
這回裴台熠沒否認。
姬醇臉上的笑略略有些凝固。
裴台熠是他手中一把最好用的刀。
可若這把刀有了自己的意識,就不快了。
姬醇:“台熠,你可是想婚事自主。
婚事自主,朕這個一國之君都做不到,你若是想,那可要非常努力争取才行。
”
“臣不敢。
”裴台熠道。
“越說不敢,越是敢。
”姬醇笑道,“今日除夕,不說有的沒的。
賞吧。
”說罷太監捧上禦賜錦緞珍寶。
宴會繼續進行,皇帝請衆愛卿賦詩。
每年到這個環節,群臣都會戰戰兢兢。
姬醇生性多疑,沒人知道詩句中的哪個詞,哪個字眼,就突然觸犯了他的逆鱗。
各位大臣在詩歌中歌功頌德。
贊姬醇為古今第一明君,得此天子乃萬古之幸事。
忽地姬醇讀到一封贊詩,勃然大怒。
這首詩為大理寺卿賀鵬所作,其中有這麼一句——
“煮豆寄鄉思。
”
姬醇太陽穴突突跳動,雙目充血。
煮豆寄鄉思?
煮什麼豆?
紅豆綠豆王八豆?
這分明是化用了曹植的名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賀鵬是在隐射殘殺自己的皇兄。
大廳内一片哭哭啼啼。
賀鵬今年已六十有二,是告老還鄉的年齡。
他為自己解釋,詩中的豆是指他家鄉所産的芸豆。
他少小離家,在京城居住多年,十分思念家鄉和童年時常吃的炖芸豆,絕無隐射之意。
姬醇下旨,裴台熠領命去辦。
陰冷刺骨的地牢裡,賀鵬蓬頭垢面,對前來提審的裴台熠道:“裴台熠,我不信你不知道老夫無罪。
老夫我為官數十載,未曾做一件傷天害理,勞民傷财的惡事。
且不說老夫今日賀詩中絕無半點隐射之意,縱使老夫的确含沙射影了,難道就真的罪當誅殺?”
等裴台熠從地牢出來時,已是戌時。
他在銅盆中淨了手,默了片刻,令屬下給他送來賀鵬家中遺物。
說起來賀鵬也算是個二品大官。
家中竟一貧如洗,家徒四壁。
賬本裡十兩銀子就算是一筆大額支出,最近一筆開支,是給剛出生的小孫一兩白銀壓歲錢。
裴台熠靜靜看完,将賬本燒了。
當晚賀鵬家挂上黑燈。
但院裡卻并沒有家眷,老老少少全都已提前離開。
經過路人見賀鵬家也倒了,無不為賀鵬哀悼,歎如今世道之艱,愛民如子的好官也不得善終,隻有裴狗這奸佞當道,如日中天。
年間炮竹聲聲聲入耳,已是戌時尾聲,各家各戶的年夜飯都該吃完了。
這會兒小孩都奔出來點二踢炮、放煙花。
裴台熠踏着滿地鞭炮往家的方向走去,到了院前見牆角蹲了個穿粉衣的少女。
甯窈提着燈籠,正在他家門口逗弄那張大虎崽崽。
她不知在這兒等了多久,似乎腳有些冷,時不時原地蹦跶兩下,暖了暖身子。
他頓時停下了腳步。
總覺得不該再往前走了。
就像做夢一樣。
在美夢裡,最欣喜開懷的時刻,就是夢境要結束的時刻。
再往前一步,就要一腳踏空了。
“你回來了!”甯窈突然扭頭瞥見了他,笑盈盈地朝他跑了過來,“走吧走吧,快去我家吃年夜飯,我姆媽等你好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