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少年漆黑眼眸中倒映的惡劣的笑意,并沒有持續多久,便被更加濃重的黑取代了。
“阿寅。
”
阿寅。
少女對着小虎崽子輕聲的呼喚,逐漸和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重合。
那是他母親喚他。
“阿寅,進宮後乖乖的,娘親一定會來接你。
”
“一定嘛?娘親,您會來嘛?”
“一定,一定會的。
”
……
然而當八歲的他終于踏出了宮門,但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步入白色靈堂給母親的靈牌上香磕頭。
他明白此生最深刻的一個道理。
這個世界上,承諾是最不值錢的。
就像,娘親一定會來接你。
就像,我明天一定會再來。
裴台熠分神的這一瞬,小虎崽子機敏地從他身上跳了下去,然後再次蹿進樹杈裡将自己成功卡住。
裴台熠不是甯窈。
才懶得救它。
那雙漆黑的眼眸,眼神流轉,最後發出一聲自言自語地歎息:“就讓她看看,什麼叫養虎為患。
”
“窈小姐呀,外面天寒地凍的,可萬萬不能在再亂跑。
”閨房裡,姆媽給她端來熱姜湯。
妹妹甯曉也偎在她身邊,撥弄她的九連環。
燭火照亮甯曉的臉龐,這一幕,足以讓任何人都大叫:“妖女!妖女!”這位隻有六歲的小女孩兒,渾身上下所有毛發均是雪白,就連眼睫,都是白色的。
借着燭火,甯窈用帕子将妹妹的頭發、眉毛和眼睫上殘留的碳粉抹去。
當最後一點碳色都褪去後,她看起來就像一隻要融化的小雪人。
如果忽略甯曉的白發,她其實是個可愛的孩子。
蘋果似的圓潤的小臉,鑲嵌着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
甯曉性情溫和善良,連門前的螞蟻都舍不得踩。
“姆媽,我沒事。
”甯窈喝了一盅姜湯,繼續低頭讀她的醫書。
母親留下的遺物裡,這幾冊醫書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但她卻讀得用心。
姆媽挑了挑燈芯,将黃豆大的燈火推到甯窈眼皮下,手中針線活不停,口中絮絮叨叨道:“多用點燈,莫把眼睛看壞了。
“今日我去領了窈小姐和曉小姐的布料,隻給了一匹。
色也不好,是人挑剩下的,粉不粉白不白。
小姑娘該穿桃花的,才顯氣色。
“哼,但這也難不倒我,一匹布老奴也能做兩身衣服,還多一節,夠做一件對領背心。
就是可憐夫人在天有靈……
一提起甯窈娘親,
屋裡便靜悄悄的。
姆媽心裡頭也是難過,便将話頭轉開,問:“小姐今日去哪兒轉了?”
甯窈道:“去東邊轉了轉。
那兒地上真幹淨。
”
“東邊?”姆媽卻頓時大驚失色起來,道:“嚯小祖宗,日後可千萬莫要再去那裡了。
”
“為何?”甯窈有些納悶。
“你可知道那兒住着的是什麼人?”姆媽捏着嗓子道:“那兒住了個活閻王!”
甯窈聽了噗嗤就笑,說:“哪兒有什麼閻王,那都是騙小孩兒的話。
”
“閻王?”甯曉耳尖,一聽到這個詞就害怕地鑽到甯窈懷裡,奶聲奶氣地說:“姐姐我害怕。
”
“不怕不怕。
”甯窈哄她:“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
“窈小姐就是孩子氣。
”姆媽說:“我們下人消息靈通,您是不知道,東邊那屋,是不能去的。
那裡住了位表少爺,是裴老夫人長子您的大舅舅的兒子。
“當今聖上不是一直膝下無子麼?民間傳言,是因為當年他還是皇子的時候,把他上頭幾個皇兄都給害了,造了孽,所以有報應不能有後。
于是當年有個方士就出主意,說先抱一個孩子養着,這樣就能把無子的災給化解了。
皇帝便将大公主的孩子抱進了宮。
“雖說進宮了,但那是去頂災的,又不是真當皇子。
等皇帝有皇子了,他又便被送了回來,但那時候大公主已經病逝了,說起來跟他父母都沒見上一面。
他今年二十二,是九幽司指揮長,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
“這算是皇帝給裴家的補償麼?”甯窈好奇地問。
她今年剛過十五歲生辰,算起來裴台熠封侯的時候,隻比她大上一歲。
升官升這麼快,也是極為罕見了。
“這要看這事兒怎麼看了,我倒覺得,不見得……”
姆媽嗓子啞了下去,搖着頭說:“他升官快,那是因為殺人多。
九幽司什麼地方?九幽司專幫皇帝做髒事。
說是殺貪官,但誰是貪官,還不是皇帝一句話?皇帝要抄誰的家,他便去。
“前幾日,姓陳的一家就被抄了。
我那日從菜市口回來,瞧見那大門口挂了一對黑燈籠。
哎喲,台階上都是血,還有好幾個女眷在哭。
男的被殺了,女的要被拖去窯子裡。
這種人,别的不說,手上人命太多,一身血氣,不能見,不能見,見了折福……”
說到這兒,姆媽擱了手中針線,對着茶台上一隻小佛龛拜了拜。
口中念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我那窈小姐曉小姐,可都是好孩子。
”
聽完甯窈心中也打鼓。
東邊那屋竟如此可怕。
幸虧她運氣好,今日沒遇見這位表兄。
但那位少年“裴吉”是她大表哥的下屬,也跟這個裴台熠扯得上關系。
那地方的确少去為妙。
忽地門闆被人猛地推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甯窈吓了一跳。
甯曉也吓壞了,小兔子似的鑽進被窩裡,将頭埋了進去,藏起來滿頭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