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拉将鬥篷脫下來,她繃着臉拉開窗口邊的擋闆,果不其然發現一個空蕩蕩的藥劑瓶。
羅麗絲被成功救走了,她長舒了一口氣,今晚的故作緊張與口頭承諾都是有成效的,前半部分計劃成功。
她的丈夫還沒有回來,在談話的末尾,酒館的威廉當然很禮貌地暗示勞拉,麥克還在酒館裡,估計今晚會大醉一場,不回去了,但是既然勞拉願意将雜貨鋪的商契交給他,那麼所有的前賬都可以一筆勾銷——
這算是威脅還是獎賞?勞拉冷笑了兩聲,她往空蕩蕩的屋子裡掃了幾眼,将餐桌上那幾朵蔫掉的玫瑰花丢出了門。
她年輕的時候太愚蠢,父親嚴肅又喜歡體罰,一旦雜貨鋪的賬與貨品有什麼問題,那個老人就會拿起馬鞭,劈頭蓋臉一頓鞭子。
年輕女孩兒本該有一身漂亮的裙子,但她從來羞于穿上裙子,害怕露出那些沒有愈合的鞭痕,所以很少參與鎮上年輕姑娘們的草地舞會,這是遇到羅麗絲之前的事情了。
如果年輕的時候臉皮沒那麼薄,會不會遇到不一樣的人呢?還是她運氣真的太差,總是遇不上更好的男人?勞拉也曾經在婚後想過這些問題,她為自己選擇麥克找了許多理由——
他總是打扮得很體面,他總是看着我的眼睛說話,他對那些草地上翩翩起舞的白裙姑娘們不屑一顧,他會給我帶來鮮紅的玫瑰……我該是愛他的。
勞拉點亮手提的燭台,走到卧房看了一眼瑪莎,她的小女兒臉頰紅撲撲,已經睡得香甜,或許在做一個嫁給王子的好夢。
她也曾經以為麥克就是那個合适的愛人,甚至在羅麗絲搗亂約會,勸她冷靜多想想的時候不耐煩地打斷朋友,我是愛他的,勞拉當時一遍又一遍宣布,就像握住足以保護自己的劍。
麥克是唯一會誇獎肯定我的年輕男士,他懂得這麼多香料之間的區别,能夠甄别貴婦與少女的偏好區别;他說我的笑容多麼動人,讓他魂牽夢繞;他望向我的眼睛明亮發光,充滿甜蜜……
充滿甜蜜?勞拉關上女兒卧室的門,情不自禁地苦笑,是掂量雜貨鋪商契的目光非常甜蜜吧。
一座生意不錯,客源穩定的商鋪,一座足夠居住的房子,一個愚蠢的,很容易被舌頭上跳動的愛意哄騙的妻子。
對于根本沒有多少錢,兜售香料全靠賒賬與喝酒的商人來說,這簡直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啊,可惜她那位嚴厲的父親病了,神志不清,根本無法替女兒分辨丈夫的好壞,而她,最蠢的年輕姑娘——特地挑了個羅麗絲缺席的日子,歡歡喜喜和麥克在教堂結了婚,把雜貨鋪與自己都變成了那個男人的财産。
等到結婚後,這位滿口甜言蜜語的香料商人說,親愛的勞拉,我們該有個孩子,你不是愛我嗎?我們生個孩子吧。
于是瑪莎出生了,她确實帶給父母一些歡欣,可是對于瑪莎而言,父親是個陌生的形象,隻能在酒館裡找到他。
後來瑪莎發現,在酒館裡也找不着父親,勞拉抱着女兒去問威廉要人,那位摸着漂亮胡子的老闆隻會露出神秘的笑容,向她們莊重保證,麥克絕對就在酒館裡,隻是在品嘗他的珍藏,不在外面飲酒而已。
大概就從那個時候起,丈夫欠下的酒賬越來越高昂驚人,勞拉不得不動用雜貨鋪的營收去平賬,甚至有時候還需要動用積蓄,她也嘗試勸麥克不要再去酒館了,但她的丈夫雙眼通紅,那雙眼睛裡不複明亮與甜蜜:
“臭娘們兒,你懂什麼?我是去賺錢的!”
開始隻是随手拿起的枕頭,後來是趕羊的鞭子,勞拉有一種面對曾經父親的恐慌感,她想逃跑,可是瑪莎絆住她的腿,麥克總在酒醒之後崩潰,抱着她大哭,保證自己再也不會做這種混賬事。
不會再做這種事?燒火棍,酒瓶,甚至是家裡的杯盆碗碟,腳踝,手臂,額頭,肩膀,勞拉已經快對疼痛麻木了,她有時候會在逃竄的過程裡産生錯覺,以為自己面對的是早已死去的父親的鬼魂,那副猙獰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
父親已經被疾病收割了性命,但是麥克還活着,除了酒醒之後大哭,他還狡猾地學會了撿起送玫瑰的老行當,每次粗暴的毆打之後,他總能在第二天清晨揪來一朵新鮮的玫瑰花,提醒勞拉他們還存在愛情,他們是結婚的夫妻。
“如果你先殺死他呢?”女扮男裝的煉金術士昨晚就坐在這裡問道,她的臉上是純然的疑惑,眼睛像毫無雜質的冰淩,倒映出她内心的欲望。
勞拉坐在餐桌邊,她直直地盯着那抹跳動的燭火,蠟燭在燃燒,滾燙的蠟油落在她的虎口上,但她已經習慣了更加劇烈的疼痛,現在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這是犯罪,她從來沒有犯過罪,但人總是要死的,寡婦并不少見,隻要擁有孩子,很少有人逼寡婦改嫁,雜貨鋪也會回到她的名下。
喝酒太多的人是不是更加容易猝死?賣酒給他的人責任會更大吧?
勞拉沉默地看了燭火很久,突然一口氣吹滅了它,黑暗籠罩住這個空蕩蕩的家,瑪莎的呼吸聲被隔絕在卧室門後。
現在她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呼吸聲,心跳聲。
砰砰,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