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直的背影忽然小心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看着舒頌一微微側過臉,垂着眸,似乎在估量他們之間間隔的距離,覺得不夠,于是又退一步。
昏暗的路燈之下,封言舟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人耳朵和臉頰的一片緋紅。
眼前舒頌一的身影像存在在像素不高的老畫片裏般不大真切,他們之間被縮小到僅剩兩步之遙的距離,封言舟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但是聽不見舒頌一的呼吸。
是再減少一步就能伸手把人抱到的距離。
“有什麽話現在說吧,說完回去休息。
”舒頌一的聲音再次傳來。
封言舟于是将目光從自己鞋尖和舒頌一鞋後跟之間的地上擡起來,他看向舒頌一的背影,目光落在舒頌一紅撲撲的耳尖上。
他問:“你去哪裏了?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你都沒有接。
”
“有點事情。
”舒頌一的回答很簡短。
封言舟捏了捏手,追問:“什麽事?”
舒頌一不說話了。
突然間沉默下來,封言舟等了幾秒鐘沒有等到回音。
他皺起眉頭,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還是繼續開口:“你說過我問的話會告訴我的。
”
少年語氣真切,透露着毫不遮掩的關心,舒頌一被那關心燙地縮了縮垂在身側的指尖。
他咽了下自己有些幹澀的喉嚨。
是啊,他親口答應粥粥的。
但是眼下真的要兌現承諾,怎麽又這麽難呢。
那些說起來他自己都覺得惡心的過去,如果告訴了這個對他來說如此難得的人……封言舟會看不起他嗎?
會嫌棄他嗎?
他害怕。
舒頌一說:“praise來找我吃飯。
”
他撒謊了。
話音落下,叫他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
“你騙人。
”封言舟說。
舒頌一打顫的手指停住,甚至脊背都因此僵直。
雖然是有溫度的夏夜,封言舟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手心微微的汗濕,但眼前的路燈卻看起來很冷。
冷冷地灑在舒頌一單薄的肩頭,把這個人欲蓋彌彰的心事在他眼前照亮。
封言舟覺得不開心,又覺得路燈下的舒頌一的背影看起來很孤單。
他掃過舒頌一垂在身側發抖的手,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舒頌一如果是和那個女人出去,可能會發生的一切。
再聯想到在場館休息室時那個女人對舒頌一的态度,想到當時他追出去找到舒頌一時那人麻木的臉。
封言舟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揪緊了似的泛酸、泛疼。
他不打算繼續委婉地引導了,他需要知道今晚發生的事情,需要知道舒頌一為什麽總是假裝若無其事地逞強;又為什麽要不打一聲招呼地離開、還不接他電話。
封言舟想抱抱此刻看起來很難過的舒頌一,他覺得他需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
于是直接問:“你和那個阿姨走了,對嗎?”
說完,又軟下語氣補充一句:“不要騙我。
”
間隔幾秒鐘後,空氣裏傳來很輕的一聲:“對。
”
“你和她走了之後,她讓你難過了嗎?”封言舟又問。
“對。
”
“那是因為難過,所以才不接電話嗎?”
“對。
”
“現在還是很難過嗎?”
這個問題問出去,舒頌一沉默了有大約半分鐘才回答。
“……嗯。
”
得到肯定的回答,封言舟嘆出一口氣。
他看着那人繃直的後頸,捏着的手無意識摩挲着,問:“那,需要抱抱嗎?”
話畢,又是一段沉默的等待。
“……不用了。
”舒頌一說。
說完,回過身,朝他看過來:“粥粥,回去睡覺吧。
你看起來很累了。
”
“我不累。
”封言舟緊了緊拳頭,說。
他定定地看着舒頌一強裝平靜的臉,忽然有些生氣:“舒頌一。
”
感覺到少年語氣中的不對,舒頌一欲轉身的動作頓住:“怎麽了?”
封言舟咽下一口氣,将自己緊張的情緒也一并吞下,而後道:“你不能這樣。
”
怎樣?
舒頌一看着封言舟因為生氣而泛起紅的臉,心跳得有些快。
很顯而易見的,封言舟在生氣,他看得出來。
這家夥完全不遮掩自己的情緒,皺着的眉毛和握緊的拳頭都在訴說着他的不高興。
舒頌一垂下眼,說:“對不起。
”
如果封言舟是因為他騙他而生氣,确實是他做錯了。
“我不該騙你。
”他說。
“我知道。
”封言舟氣沖沖地說,說完又覺得不對,搖搖頭,“不對,沒關系。
我不是因為你騙我生氣。
”
說罷,不等舒頌一再開口,他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很擔心你。
”
這話叫舒頌一一怔。
“今天比賽是我拿MVP了,我很開心。
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拿了MVP我就有理由問你,第二局結束中場休息時到底是不是不開心,你到底為什麽要騙我。
你答應過我的你要做到才對,就像我答應你了我就一定會做到。
”
封言舟一口氣把自己想說的全說了,語速因為情緒的激動而有些快。
“但是你真的不想說,沒關系我也不想逼你,可是我又真的很擔心你。
你比完賽一聲不吭就走了,輸了也跑贏了也跑,不管怎麽樣都不接我的電話,我找不到你。
你肯定是找阿姨去了傻子都能猜得出來,但是沒有人知道你和阿姨的關系,當時在休息室裏時她又表現得那麽激動,誰知道她會不會做出一些傷害你的事情?”
“我也想去接你啊,就像當時我和praise聊到半夜你還來接我一樣,可我問了一大圈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去了哪裏。
你總是這樣不打招呼就離開,要我找,上次輸掉比賽我繞着小區裏面找了一圈外面找了一圈才把你找到,找到的時候你在哭。
你明明那麽難過卻誰都不說,自己躲起來消化,但是那麽多的壞心情一個人怎麽解決的了?”
“過年的時候我媽媽走了,我也很難過,當時我覺得天都要塌了,我還打不打職業活不活着都好像變得無所謂,反正這個世界上我隻剩我自己沒有別人再陪着我。
但是你又來把我找到了,對我說TVG也是家,說你也可以做我的家人,還總讓我叫你哥哥,在我想媽媽哭的時候給我肩膀。
我、我也是因為有你才能消化掉那些難過,才慢慢從悲傷的情緒裏走出來,不再去在意過去。
我都這麽相信你、聽你的了,為什麽……”
說到這,封言舟突然哽了一下,他咬了咬自己的後牙槽,忍下胸口翻江倒海的情緒,繼續看着面前的那個人道:“為什麽你不能依賴我一下呢?”
看着眼前少年泛紅的眼眶,舒頌一突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什麽。
他滾了滾自己酸澀的喉嚨,想說些什麽,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圍沉默少頃,封言舟深呼吸幾次,平複好心情,又繼續道:“我坐在這裏等了你好久,舒頌一。
我怕你被那個人帶走後是因為受了傷才回來得這麽晚,我怕你又自己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回到房間裏,睡一覺第二天像個沒事人一樣随便找點理由把我的問題敷衍過去了。
”
“晚上偉哥和老馬請我們吃了小龍蝦和燒烤,大家都給你留了。
你吃飯了嗎?”說到這,封言舟問完後頓了一下,又道,“小龍蝦也留了……但是我記得你說過你不喜歡剝殼,所以我給你剝好了。
進去熱一下就可以吃。
至于今天那個MVP的賭約,你就當沒賭過吧,我……”
話音戛然而止。
封言舟瞪着眼睛,感受到自己腰上沉下的力道,以及鼻息間傳來的舒頌一身上特別的花果香。
兩人肩寬的差距讓舒頌一骨架不大的身子能夠整個被封言舟包裹,那人靠在他的懷裏,把腦袋搭上他的肩膀,收攏手臂,先是很輕的,再一點一點變得緊。
封言舟感受到舒頌一與自己的身體越貼越近,他那本就跳得飛快的心此刻幾乎要順着喉嚨飛出來。
于是不敢再講話,周圍再次安靜下來。
“粥粥,”舒頌一開口,垂眸盯着地上他們交疊的影子,咽了咽自己發緊的嗓子,低聲說,“我錯了,對不起。
”
聽他說到這,封言舟又動手想要把兩人的距離拉開,再據理力争兩句什麽。
但舒頌一不容拒絕地緊緊摟着他的腰,感受到他亂動後還伸手在他背上撓了兩下。
封言舟耳根一熱,力氣霎時間又軟了。
見封言舟不再掙紮,舒頌一才緩緩繼續道:“她确實是我的生母。
我和她走了之後,她也沒對我做構成傷害的事情。
隻是跟我說她另一半生了病,已經病危了,家裏其他三個孩子都聯系不上,沒錢治病。
實在走投無路才來找到我,問我能不能給點錢給她。
”
舒頌一語氣很輕,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卻字字如針。
他張了張嘴,還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心疼、心動、心軟,太多情緒在短短的幾秒鐘內沖擊着他,叫他思緒全亂了,亂成一團。
封言舟擡手,指尖還因為剛才那一通生氣而發抖,将懷裏的人輕輕回抱住。
沒有想過舒頌一小時候的故事原來是這樣的。
“我給她了。
不是因為她是生我的人,就是單純覺得她很可憐。
”舒頌一感受到封言舟的動作,拿下巴蹭了蹭少年的頸窩,“她拿到錢,也沒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都在誰家裏長大、怎麽長大的,馬上就走了。
然後我就回來了。
”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也不知道你很擔心。
以後也不會再不接你的電話了。
”
說完,舒頌一把封言舟松開,往後退一步,擡眸定定與人對視:“那個MVP你可以用來向我許願別的事情。
這些是我之前答應過會告訴你的,所以不算數。
”
封言舟兩隻胳膊順着舒頌一往後退的動作垂回身側,他一動也不敢動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路燈将舒頌一看着他的眼睛照得很亮,那張微微仰起的臉上表情溫和而平靜。
除了有些泛紅,幾乎看不見波瀾。
視線從眼睛,一點點挪到舒頌一直挺的鼻梁,再到鼻尖,最後到那色澤粉紅的閉着的唇瓣。
封言舟看着,忽然覺得有些缺氧。
他偏開臉看向別處,喉結滾動,卻怎麽也抑制不住自己雜亂無章的心跳。
……他在想什麽啊?
這種時候,他腦子裏居然閃過想吻一吻這個人的唇這種荒唐的念頭?
操,瘋了吧,舒頌一可是個男的!
心底無數種聲音叫嚣着快讓封言舟耳鳴了,耳邊卻在這時闖入一句:“粥粥?”
他頓了頓,稍稍回過神朝那聲音看過去。
舒頌一看着他說:“回去休息吧。
”
說着,那隻手就伸過來,輕輕捏了一下他的臉。
捏完很快又抽走了,封言舟眼看舒頌一要與自己擦肩而過,他垂在身側的手鬼使神差地又将那人抓住。
舒頌一回頭,目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你……”封言舟咽了咽自己發緊的喉嚨,開口,嗓音都啞了,“你現在,還難過嗎?”
舒頌一看他一副緊張的樣子,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問:“你……”
但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少年打斷。
“還難過的話!”封言舟突然拔高了一些音量,耳朵紅得快要滴血,盯着舒頌一說,“還難過的話——”
他低下頭,驀地把腦袋湊到舒頌一的跟前:“你可以摸一摸。
”
心跳振聾發聩,封言舟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也根本不敢去看舒頌一的反應。
他隻是不想就這麽讓舒頌一走了,說不清為什麽,就是不想。
說完那句話,他甚至沒緩過氣,熱着一張滾燙的臉很輕很輕地念了一聲:“你摸吧,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