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香木味,疊着屋裡原有的藥味,相互交錯着。
平安不由輕抽了下鼻子。
座上,秦老夫人一頭白發梳成髻,戴着全套珍珠頭面,穿着一身深紫雲霞翟鳥紋長襖,老人家身體向來不太安泰,面容有些瘦削,眉宇隐隐“川”字。
在父母的示意下,平安喊她:“祖母。
”
老太太眼中深重,在見到平安的一刹,眼底也有些訝異。
薛瀚笑着說:“母親,這就是家裡二姑娘,平安,可是覺得和小時候,變化也不是很大。
”
秦老夫人伸手,馮夫人牽着平安到她跟前。
她也牽住平安的手,打諒着平安,說:“變化是不大,但,也大。
”
畢竟十年了,真是長大了。
秦老夫人問:“孩子,以前的事你記得多少?”
平安輕輕搖頭,記得不多,偶然可能會記起,但大部分時候,是茫然一片空白。
一旁,薛鎬插嘴:“祖母,二妹妹就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
他信中寫了,大家理應都知道的。
秦老夫人卻還是問平安:“你還記得以前什麼事?”
馮夫人:“母親……”
秦老夫人瞅了兒媳一眼,馮夫人隻好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有點不安地皺眉。
平安沒有察覺到這裡面的不尋常,她隻看着秦老夫人幹瘦的手。
她的腦海裡,蓦地浮現臨行的時候,周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咛:“平安,不管京城是什麼樣的,你隻記住:有什麼就說什麼,想什麼就說什麼。
”
向來常人乍然入了高門,必定是謹慎小心,謹言慎行,周氏卻反其道而行,要平安能說盡說。
蓋因平安心思純然如無瑕之玉,開口的時候卻不多,而京城這邊并不了解她,她不說話,一旦被誤解,便百口莫辯。
何況,如果作為公府嫡女,暢所欲言反而惹公府不喜,那地兒倒也不如不待着。
周氏最後還說:“反正你大哥在呢,若是被欺負,就回皖南。
”
張大壯聽了,把自己胸脯拍得震天響:“我不會讓小妹被欺負的!”
當時,平安想問,什麼樣才是欺負。
是不給飯吃嗎?
隻是看着周氏擔憂的眼神,她吞下了疑惑。
而此時,面對秦老夫人的詢問,平安眨了眨眼,她眼睛和黑葡萄似的,睫毛又卷又長,像是蝶翼輕然一顫,展翅欲飛。
——有什麼就說什麼。
她對以前的回憶,最開始就是:“吃樹根。
”
想着,她就說了出來。
這下,别說馮夫人和薛瀚,就是秦老夫人,也都怔住。
大祁聖祖定下百善孝為先,這種風尚,在京城尤為嚴重,以至遊子在外尚報喜不報憂之風,因為若說了難處,便有讓尊長憂怖之嫌疑。
當年薛瀚外放去西北當官,日日吃一嘴沙子,給秦老夫人的信也不曾訴過苦。
如今,平安的做法,着實是他們從沒想過的,可是這孩子眼神那麼幹淨,沒有怨恨,沒有刻意。
她隻是回祖母的問話,把還記得的事說出來而已。
這三個字也說得太簡單了,她的語氣,沒有太大波瀾,甚至應當說太尋常,完全不把這件事當做“難處”來談。
然而,越是如此,越勾人心酸——這孩子之所以吃過這種苦頭,還不是國公府把人弄丢了十年!
這十年,他們無法想象小平安怎麼過來的。
馮夫人側身擦擦眼角。
秦老夫人回過神,輕拍平安的手背,說:“你吃苦了,孩子。
”
平安感覺到,手背被拍了兩下。
——想什麼就說什麼。
她擡起眼眸,目光筆直地看着秦老夫人,這位老奶奶是她的祖母,祖母就是父親的母親、娘親。
然後,她看着父親的母親,道:“祖母也苦。
”
薛瀚和馮夫人皆一驚,平安說錯話了!
老太太今年六十五,已是長壽,曾祖家和老太爺沒去之前,她是京中全福人,十足的體面,當年太子妃出嫁,都鄭重來請她開臉。
如今曾祖家和老太爺都仙逝了,老太太除了近年身體愈發不康健,也算頤養天年,得兒孫繞膝盡孝,哪裡有苦可言?
馮夫人怕平安初來乍到,還不懂國公府的情況,這就闖禍了,她一顆心如擂鼓,剛要開口圓場,就聽小輩裡,一個聲音狀若爛漫道:
“二姐姐,祖母哪裡苦了?”
馮夫人面色一黑。
說話的,正是公府三姑娘,薛常安。
平安循着聲音看去,就看她長得精緻好看,穿得也好看。
事實上,房中所有人,在平安眼裡,都好看。
便聽馮夫人說:“平安還小,隻是……”
秦老夫人打斷馮夫人的話,她微微眯起渾濁的眼睛,卻也問平安:“哪裡苦了?”
房中幾人都安靜下來,仿佛連博山薰爐燃燒着沉香都聽得清了,薛鑄、薛靜安更是大氣不敢出,馮夫人還想說什麼,被薛瀚攔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平安。
平安垂眼,想了想。
少女和小時候長得很像,眉宇長開後,骨骼也不落後,從小仙童成仙女兒了,那眉宇間一抹淡然,是天然的脫俗,眼眸越幹淨,卻也像看透的越多。
她微微擡起眼眸,咬字慢吞吞的,好像吐泡泡的小金魚,一口咕噜一個:
“藥苦。
”
她吃過藥,她知道,吃藥好苦的。
一刹,秦老夫人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