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時間來到晚上8點。
吃席的人陸陸續續離場,先走的一批是手裡提着各種伴手禮,臉上洋溢笑容的村民們。
他們不認識這家死的女婿,反正就是按照習俗來吃席,吃完還能有伴手禮相贈,這麼多好事疊在一起,想不笑都難。
第二批離場的則是那些下田市的權貴們,他們就像來辦公務似的,留點慰問金,吃個便飯,最後在靈堂走個過場,臉上全程沒有任何表情——
要不是意外在這兒碰見了北川秀,他們估計早跑了。
到了這個點,這些人基本都和北川秀喝了一圈,此時一個個在秘書和司機的攙扶下離席,朝着夜色裡的停車場而去。
最後一批離場的是本家親屬們,他們身穿黑衣黑褲,似乎對未亡人家很不滿,為首的光頭大漢跑去和未亡人說了些什麼,然後搖着頭走掉了。
北川秀這桌如今隻剩下他和夢子兩人,夢子因為多喝了幾杯酒,此時腦袋暈乎乎的,像隻小貓咪般縮在他懷裡,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送完最後一批親友,未亡人朝在靈堂上跳舞唱歌的藝伎們招了招手,然後又端着酒杯向北川秀走來。
“北川老師,夢子姐姐是醉了麼?”未亡人挨着他坐下,一陣蘭般的香水味撲鼻而來。
北川秀拿起酒杯輕輕和她碰了碰,愕然發現她不僅重新補了妝,還噴了香水,打扮得漂漂亮亮——完全不像一個剛死了老公的女人。
“是啊,夢子醬的酒量很差,幾杯就倒。
”北川秀抿了口清酒,對這場無名者的葬禮更感興趣了。
“這個時間點應該叫不到回溫泉酒店的出租車了,爸爸也要十點多才回家。
”
未亡人看了眼正在幫忙收拾殘局的藝伎們,又瞥了眼北川秀,湊近他低聲道,
“如果北川老師你們不嫌棄的話,今晚要不就和他們一樣,歇在我們家吧?
要是您擔心靈堂不吉利,我就讓爸爸送您和夢子姐姐去教堂休息,那邊也更安靜些。
”
“啊,那太麻煩你們了。
既然如此,我和夢子醬今夜就打擾了。
”
北川秀看了眼外面,夜色漸深,他人生地不熟,夢子又醉成這樣,想了想,既然熟悉的巡回演出藝人團也在這裡休息,便點頭允諾了。
“對了,請問您家裡有電腦或者打字機嗎?”他揉了揉太陽穴,早知道這樣應該厚臉皮跟着那群權貴一起走。
北川秀擔心這些人得知他要一起,一會兒又整出一堆亂七八糟的幺蛾子,因此特意留下多坐了一會兒,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我的房間裡就有一台電腦,您是還要繼續工作嗎?”未亡人又給他倒了杯酒,這次被北川秀伸手拒絕後,她訝然的看向他。
在東京時,她就從同事那兒聽說了外号“無情碼字機器”的北川老師酷愛寫作,據說創作欲望和強度遠超其他文學家。
現在親眼所見,她一時間都被驚得有些失神了。
累了一個白天,吃席喝酒應酬加舟車勞頓,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要繼續工作麼?!
“是的。
最近不是在連載新書嘛,我想多弄點存稿。
”北川秀想用電腦的主要原因是想看看“北川の小書屋”的情況,以及網絡上對《奇鳥行狀錄》的反饋。
今年一過,明年亞洲金融風暴席卷,雖然日本經濟會再度遭遇重創,但科技水平卻發展的極其迅猛。
他不太記得電子書是幾幾年出現的,反正前世他讀初中時,大約08年,就有同學在用mp3了,網絡連載估計還得早個三四年。
電子書是未來沖擊實體書市場的核心力量,這一塊的受衆要是沒抓牢,他這個新晉“天下一品”估計也蹦跶不了幾年,就會跟着成為時代的眼淚。
“好的,那今晚您和夢子姐姐就睡在我的房間吧?家裡還有很多空餘房間,您不用擔心其他事。
”
未亡人見他不喝酒了,自顧自又喝了幾杯,直到臉上浮現紅暈,才笑着說道。
北川秀沖她微微欠身,再三感謝後,目送她扭動腰肢離開了酒席,好像又跑到靈堂那邊和僅剩的幾名親戚去說話了。
她一走,榮吉和大媽藝伎等人才敢過來和北川秀打招呼。
“北川老師,晚上好。
”榮吉看了眼酒桌上還剩下許多的飯菜,咽了口唾沫。
同樣的聲音也在千代子等人嘴裡發出。
她們唱歌跳舞了一整天,滴水未進,一口飯沒吃,現在感覺都快頭暈眼了。
“晚上好啊.”
北川秀看出了他們的窘迫,但這桌都是吃剩下的殘羹,招呼他們一起吃也不太好,再看四周,主家顯然沒有給藝伎們準備任何飯食。
“我們吃剩下的東西填填肚子就行了,您别麻煩了!”眼尖的大媽藝伎看穿了北川秀心中所想,連忙繞過來陪笑道,
“您請繼續,等您和夫人結束用飯,我們再坐下。
”
這不是客套話,而是許多次類似經曆後,他們已經形成的本能反應。
榮吉拉着流産過三次的千代子,和被家裡賣給他們當學徒的百合子,三人一起畢恭畢敬站在後方。
經驗豐富的大媽藝伎則充當起倒酒陪笑的角色。
她熟練的幫北川秀夾菜倒酒,看到懷裡酣睡的夢子,笑道:“夫人的酒品真好不知道主家有沒有蜂蜜水,那個東西很解酒呢。
”
“您不用忙了!我已經吃飽了,這就帶夢子醬上樓休息。
”北川秀哪裡能受得了這個,連忙扶着軟綿綿的夢子起身,也方便這些藝伎們“吃飯”。
“啊呀,真的是打擾您了。
”大媽藝伎滿臉歉意,趕緊招呼千代子和百合子過來幫忙扶人。
“沒有的事,你們忙吧!”
北川秀笑着擺了擺手,忽然發現最漂亮靈動的薰子不見了,疑惑問道,
“薰子妹妹呢?”
“那丫頭啊!明明餓得眼缭亂,卻非要去鎮上書店買什麼雜志.诶,她又不是您和夫人,念書又有什麼用呢。
”
大媽藝伎翻了個白眼,歎氣道,
“好不容易掙點錢,都讓她砸進書堆裡了”
北川秀接不了話,隻能笑笑,然後和千代子她們一起把夢子扶上樓休息。
未亡人盯着他們這邊很久了,眼見千代子兩人也要跟着到二樓,連忙跑來擋住她們,非要自己和北川秀扶夢子,讓她們去下面“吃飯”。
“北川老師,這些藝伎總在伊豆各個村鎮巡回演出,聽說哪裡有客人,她們就睡在哪裡不是很幹淨呢。
”
未亡人認為她們和北川秀走得近是有所圖,北川秀又不太懂伊豆這邊的人情風俗,萬一被騙就不好了。
北川秀和榮吉他們接觸了好幾次,并不覺得他們有多“髒”,千代子、薰子她們,如果不是這個出身,也該和他認識的蛇喰麗、千鶴慧、小林知世她們一樣,從jk變成女大,然後步入社會,工作、結婚生子,安度平凡又幸福的一生。
他沒和未亡人争辯,扶着夢子進了房間。
走進房内,北川秀被裡面豪華的裝飾和配備齊全的電子設備與家具微微驚到了。
這種精裝修的房間在東京遍地都是,不算出奇。
但在這種貧窮的農村,尤其是這個外觀一般的農村自建房内,就顯得格外引人矚目了。
未亡人還說這個老家的房子她和爸爸很少來住,平時都是親戚幫忙打理,她和爸爸住在下田市的公寓樓,有時也在教堂休息。
北川秀記得基督教剛進入日本時,被幕府的官僚通緝過,甚至有的白人還被武士活生生烹饪煮熟了。
基督教在日本本土一直不如佛教和神道教,連之前盛行一時的邪教都不如。
沒想到在農村這麼賺錢嗎?
可今天來參加葬禮的人中,都沒幾個是基督教徒.
而且第一次見那位牧師司機,他一副主職牧師混不下去,隻能兼職當出租車司機的樣子,實在讓人難以把他和這種家境聯系在一起。
未亡人似乎不想過多提及這些事。
兩人一起将夢子放到床上安頓好,見她睡得很香,北川秀不想打字打擾到她,便和未亡人一起又退出了房間。
回到樓下,未亡人又跑去和鬧騰的幾名親戚低聲争辯,還穿着能劇戲服的薰子也回來了,手裡捧着一本嶄新的《文藝》,原來是為了看他最新的。
北川秀才湊近,一群藝伎們便恭敬起身行禮。
薰子特意抽出屁股下的軟坐墊,把它翻了個面,放到一旁的闆凳上,随後低眉順眼的對北川秀說道:“北川老師您請坐。
”
“北川老師您再喝一點吧?”大媽藝伎笑着跑來,手裡捧了個幹淨的酒杯,吩咐千代子倒酒,又抽出一根煙遞給他,
“哎呀,我剛還罵薰子那丫頭呢,原來是北川老師您寫的書,一本就800円,應該多買幾本,讓我們也好好看看嘛。
”
薰子低着頭把榮吉跟前的煙灰碟推到了北川秀面前。
今天為了演鬼神能劇,她梳了一個北川秀叫不上名字的大發髻,發型古雅而又奇特。
這種發式,把她那精緻的鵝蛋形臉龐襯托得更加玲珑小巧,活像小人書裡的少女畫像,美的幾乎失真。
北川秀搖了搖頭,穿越後,他就把香煙給戒了。
以前抽煙,是為了排解孤寂和愁苦,新的人生幸福美滿,沒什麼太多煩心事,他也就不需要尼古丁來麻痹自己了。
大媽藝伎以為是自己的煙不夠好,讪笑着退了回去,小心翼翼把那支煙重新塞回了皺巴巴的煙盒裡。
“阿媽就喜歡窮裝闊,800円的書也不便宜呢。
”榮吉喝的有些多了,笑着調侃起大媽藝伎。
大媽藝伎啐了他一口,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