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松友視快步走過熟悉無比的編輯部辦公區,抱着一堆文件,表情怏怏不樂的柏村毅和他擦肩而過。
若是以往,兩人至少會停下腳步,互相點頭緻意一番。
但現在,柏村毅隻是陰沉着臉直接越過他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沒有一絲想和他打招呼的意思。
村松友視越來越覺得公司裡的氛圍不太對勁,他加快腳步,拐過死角,徑直走向電梯間。
電梯門開了後,走出來的是一臉輕松的野間河也主編。
這小子剛大學畢業不久,就從野間家族空降過來頂替了他原先的崗位,然後又用職場性别歧視架空并逼走了齋藤玲奈。
雖然是同僚,但村松友視很不待見他。
野間河也沒想到會和他撞個正着,見到村松友視後,他臉上的笑容立即收斂,眼神飄忽,先一步鞠躬打起招呼“村松副總編中午好,您辛苦了!”
打完招呼,他神情躲閃,都沒等村松友視回禮,便急匆匆小跑去了編輯部辦公區。
村松友視才稍稍彎曲的身體重新回正,到了喉嚨的招呼聲又咽了回去,就這麼悶悶進了電梯。
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禮貌了?
他對着電梯光滑的四壁整理起制服和領帶,将精氣神調整到最佳狀态。
不管如何,這種時候,野間社長找自己,大概率是要一起商量怎麼收尾聯合征文,這是重新獲得權柄的征兆,機會不能輕易放過。
講談社本部六樓。
社長辦公室内。
野間佐和子早已等候多時。
“村松,你來了,随意坐吧。
”她的桌上擺着一份黃色信封,旁邊則是厚厚一沓人事調動表。
“是。
”村松友視微微欠身,然後找了個合适的位置坐下,脊背挺拔,靜候野間佐和子的下文。
“抱歉,突然緊急把你喊來,這份東西你先看一下吧。
”野間佐和子略顯蒼老的臉頰上擠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将那黃色信封推給了他,随後又故作不經意的問道,
“我記得伱好像有糖尿病對吧?”
“呃,是的。
不過我控糖控的很不錯,已經快五年沒有什麼變化了。
”村松友視拆開信封,心裡忽然升起一絲不好的念頭。
信封内是一張野間佐和子親筆簽名的人事調令。
“還記得山梨那邊現代書房的天野君麼?你們是同期對吧。
”野間佐和子一副為他着想的憂慮表情,“聽說他也有挺嚴重的糖尿病,不過山梨那邊有診治糖尿病的專科醫院,他好像恢複的很不錯。
”
野間佐和子頓了頓,繼續笑道:“村松君你放心,醫藥費方面.”
“可我.我的病沒那麼嚴重,社長。
”村松友視看着那張調令,慌忙間直接打斷了野間佐和子的話,他原本想說“可我還年輕,我才五十二歲,還能繼續為公司效力”,幸好這話總算是收住了。
“是麼?但我聽說你的‘病’很嚴重啊。
”野間佐和子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好像已經到中晚期了吧?”
“社長,您記錯了,我在早期時就靠體檢發現了,五年來一直控制的很不錯。
”村松友視連忙搖頭道。
“是麼?那看來是我記錯了。
”野間佐和子收起訝色,又換了一副淡然的表情,“不過聽說天野君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了,現代書房那邊估計會很缺人手,你再考慮一下吧。
”
“.我知道了。
”村松友視捏着那張調令,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句話。
“對了,村松君,聯合征文項目的總負責人柏村君已經同意去神田那邊的分社當部長了,還有其他為項目出過力的員工,我也一一給了符合他們預期的崗位調動。
”
野間佐和子擡眸深深瞥了他一眼,細長的手指輕輕叩動着紅木桌面,不斷發出“笃笃笃”的響聲,
“身為項目二把手,去山梨現代書房當副社長是你應得的待遇,就不要考慮太久了,好嗎?”
項目二把手?
應得的待遇?
村松友視的眼神從迷茫到恍然。
他忽然想起在電梯間時曾撞見野間河也,此刻終于懂了對方為什麼眼神裡會有躲閃之意。
原來公司為了保住他這個野間家的人,打算讓自己去頂包受罰!
“我明白了。
”村松友視起身九十度鞠躬,随後步履搖晃的走出了社長辦公室。
他孤身一人來到衛生間門口,先用水洗了一把臉,然後随意走進一個隔間,鎖門,掏出一支煙啪嗒啪嗒吸了起來。
山梨縣那邊的現代書房,主要工作是出版講談社總部不太看重的工具類書籍,聽說經營狀況很不理想。
且據他所知,這家公司一共隻有五十來名員工,即便是天野君這樣的社長,社會地位和工資收入都遠不能和《群像》主編相比,更别提他被調過去是做副社長。
想從副職轉正,那就得等天野君死掉,天野君可是比他還年輕三四歲呢!
那份調令說是給他的“獎勵”,實際上是讓他為爛掉的聯合征文項目負責!
抽完一支又一支香煙,直到整個小隔間都被煙霧淹沒,村松友視這才晃晃悠悠走了出來。
他幹咳幾聲,突然很想找一個人傾訴,将心中的郁悶和不滿全部宣洩出來。
看着衛生間門口鏡子裡那張蒼老的臉頰,他腦海中第一個浮現出的身影竟是情人松原凜子。
但村松友視很快就搖了搖頭。
都說了不再相見,不該再去打擾她。
随後他想到的是北川老師。
因為大半年前,北川老師最後一次來講談社商談《青春三部曲》的改編權問題,兩人就是在這兒簡短聊了幾句。
回憶往昔,他陡然發現北川老師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正确無比。
從投稿群像新人賞,到支持出《且聽風吟》的精裝文庫本,到毅然離開講談社,再到《三部曲》的改編問題,到現在《國境》的發表
如果是他的話,應該能給自己最正确的建議吧。
但村松友視遲遲拿不出手機撥通那個号碼。
此時的北川老師,大概率在和河出書房的人一起慶祝勝利吧。
自己是敵對公司的高管,這種時候去打擾别人,也太沒禮貌和自知之明了。
他猶豫良久,決定拖着疲憊的身體直接回家。
開車回到家中。
村松友視的第一反應是陌生。
去年升任副總編後,他不斷和公司高管們出入各種應酬場所,也是在那時,于書法培訓中心認識的松原凜子。
那以後,他和毫無情趣和感情的妻子越來越背離。
就像《國境》裡“初”和他的妻子那樣。
不過村松友視的妻子更加不解人意,隻會每天在家裡抱怨這個,不滿那個,完全沒有一個賢惠妻子該有的樣子。
兩人感情疏淡後,村松友視甚至在外面租了房和凜子時常幽會,後來覺得那樣沒情調,他們才頻繁去鐮倉等地。
“怎麼下午就回來了?”妻子正在客廳看電視,完全沒有起身幫他拿衣服換鞋的意思。
電視裡播放着一個“圍爐夜話”類的閑聊節目,好像正說着北川秀和乙武洋匡的事。
妻子對這事也非常不滿,覺得要不是村松友視蠢,北川老師肯定不會被逼走。
“剛接到社長通知,不久後我可能就要到現代書房去了。
”村松友視自己換了室内鞋。
“是社長親口跟你說的?”妻子還是沒轉過頭。
“中午社長剛和我提的。
說是天野君身體不好,人手又不足,要我務必到那兒去。
”
“現代書房是在哪裡?”
“山梨縣那邊。
”
“啊,要離開東京都嘛?看樣子你是去當社長咯?”妻子難得興奮了一回,她扭頭看來,臉上居然還覆着黃瓜片。
“是副社長,天野君暫時不動。
”
“什麼?所以說其實是‘發配’麼?你做了什麼惹惱社長的事了?不會是工作馬虎被人發現了吧!你沒有同意吧?”妻子開始如機關槍般輸出。
村松友視都能想象到黃瓜片下那張松弛老臉在說話時的惡心抖動樣。
現在看來明明那麼惡心的家夥,為什麼當初會願意和她結婚呢?
村松友視搞不明白,被她的一連串問題弄得更加心煩,瞬間沒了傾訴的欲望,随口敷衍道:“我又沒犯什麼錯,怎麼會輕易答應?”
他确實沒什麼工作上的失誤,所以即便野間佐和子心裡早就下了這個決定,也隻能讓他“考慮一下”。
妻子好像完全沒有感受到他的心情,自顧自咂着嘴說道:“說來說去就是你工作不夠努力呗。
一大把年紀,好不容易混上副總編,還以為能繼續往總編、部長的位置靠。
現在看來是被社長認為沒用了,要像廢紙一樣被扔掉了。
”
“給我閉嘴!”村松友視罕見的沖她發了脾氣,然後在妻子跳腳般罵着“神經”中一個人鎖進了房間裡。
他在書桌邊坐下,鬼使神差般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絕對不該再聯系的号碼。
現在是下午,隻要沒有特别的事情,這個時間點凜子應該在家。
“嘟嘟嘟——”
聲音響了好幾遍,才有人來接電話。
村松友視還以為是凜子,沒想到話筒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喂,喂?”
村松友視不由自主地拿遠了電話,屏住呼吸。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喂喂”的聲音,他趕緊挂斷了電話。
凜子沒有孩子,這個人不會是她的丈夫吧?
問題是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在家呢?
他是醫學部的教授,一般來說除了節假日,大白天是不會在家的。
也許臨時有急事回來,又或者患感冒在家休息吧。
可說話聲又不像感冒,難道是凜子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村松友視越想越不安,腦袋裡開始胡思亂想,想象着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
不會是兩人正在家裡吵架吧?
可能是他一再追問凜子之前為什麼總是外出,兩人争吵了起來,凜子痛哭流涕,不能接電話,他才來接的。
結果打來電話的人沒說話就挂斷了,于是他更加懷疑,又诘問起凜子!
就像身臨其境般,村松友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個勁地往壞處想。
“再等等看吧。
”他這麼安慰自己。
又過了煎熬的三十分鐘,村松友視從床上爬了起來,連忙拿起手機。
這回凜子能來接了吧!
萬一又是他老公接的呢?
那挂掉就是了。
他這麼想着,用力握住手機。
和上次一樣,響了半天沒人接。
剛才是第五遍時那個男人來接的,這回直到第十遍也沒人來接。
究竟怎麼回事?
村松友視一向以為隻要想和凜子說話就随時都能聯系上。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聯系不到她。
原來凜子和自己之間的聯系竟是這麼的脆弱,隻靠着一根電話線維系。
一旦這條線斷了,就摸不着對方的行蹤了。
原來婚外戀是這麼的不堪一擊。
村松友視忽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思念凜子,渴望能見到她。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自己響了。
“喂?是友視君嗎?”
一聽到手機裡傳來的那個聲音,村松友視的眼淚瞬間就出來了。
手機聲音不清晰,咝啦咝啦的雜音裡傳來凜子的說話聲,聲音聽起來很遠,感覺卻又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