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您……您別胡來呀……”
常清念瞪圓杏眸,仰身欲躲,卻不料摔去軟榻裏,這下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原來是欲拒還迎,是朕不知趣兒了……”
周玹見狀,果然悶聲輕笑,欺身覆上。
掌心劃過柔盈香馥,周玹心中那點不滿她逃避的火氣,忽然就化去別處,燒着了帳幔圍起的四方天地。
崔福揣着手站在殿檐下,聽着裏頭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頓時笑眯了一雙眼。
瞧他方才說什麽來着?這桶熱水燒的可真是及時!
他就是萬歲爺肚子裏的蛔蟲,禦前頂貼心兒的奴才!
-
冬月二十,京中落下今冬第一場大雪。
一夜之間,鵝毛般的雪花片兒覆滿金琉璃瓦,整座皇宮都陷進無邊無際的溫柔白雪當中。
皇帝親拟禦旨,冊命賢妃常氏為皇貴妃,攝六宮事。
翌日恰逢冬節,即受內外命婦朝拜,儀同皇後。
六尚局為皇貴妃配備一應儀駕,俱比照皇後規格,分毫不差。
衆人有眼皆知,目下不過是礙着先皇後喪期未滿。
待明年七月一過,常皇貴妃自然會正位中宮。
而今除卻常清念外,宮中已無能堪事的主位。
周玹便暫留德妃在宮裏,命她操持常清念的冊封禮,率衆女眷向常清念行禮畢,這才預備動身離宮。
送德妃出宮那日,常清念早早拾掇停妥,便又倚桌打起香篆。
凝視着縷縷煙絲浮起,常清念仍覺恍惚,不禁喃喃道:
“本宮特地替她選的牡丹皮入香,如今竟也用不上了。
”
承琴正替常清念歸置鳳釵,聞聲豎起耳尖,猜着這個“她”,應當是說德妃。
“既奠不了亡魂,那便賀她新生罷。
”
常清念将香掃擲回百福缸裏,碰出“咚”的一聲,仿佛當真敲響了某種伊始。
承琴不禁颔首,輕聲附和道:“興許此刻出宮,便是德妃娘娘最好的歸宿。
深宮争鬥不休,又有幾人能得善終?”
承琴還記得,這牡丹皮自數月前便已摻進香粉。
看來娘娘即便欣賞德妃,也不曾有心軟手軟的打算。
錦音掀簾進來,在外頭凍得鼻尖通紅,仍喜笑禀道:
“娘娘,時辰差不多,咱們可以去送德妃了。
”
常清念便教那香燃着,自己起身攏起吉光裘。
由承琴和錦音攙扶,緩步走去宮外。
門外正停着皇後儀駕,隻見銷金龍鳳旗迎風招展。
打頭的宮人手持金提爐,為鳳駕熏香開道,其後衆人捧着扇、瓶、盆、杌等“金八件”,着實是逶迤氣派。
當年她們進宮時,常清婉已經纏綿病榻,并不曾傳駕出門,故而這還是承琴第一次見皇後儀駕。
承琴扶着常清念進轎,不由啧啧感嘆:
“奴婢從前見貴妃儀仗,就覺得煊赫至極了。
如今同這皇後儀駕相比,頓時便差上一大截,怪不得大夥兒做夢都要往上爬呢。
”
常清念聞言輕笑,眨眼打趣道:
“承琴姑姑有點出息,當心下巴都要掉去地上了。
”
承琴赧然掩面,又不甘示弱地嘟囔道:
“娘娘還說奴婢呢。
前些日子薛尚功來為娘娘量衣,娘娘挑鳳袍花樣子時,不也歡喜得合不攏嘴?”
錦音偷聽着二人互揭老底,不由低頭忍笑,趕忙吩咐太監揚聲起駕。
-
宮門口,德妃正要與玲珑步下玉階,卻見不遠處宮人退避,竟是常清念過來相送。
德妃立在原地,見常清念下轎,這才含笑行禮:
“皇貴妃萬福。
”
沒等德妃欠身,常清念已托住她腕間,婉聲道:
“宋姐姐不必多禮,仍喚我妹妹便是。
”
左右等會兒便要離京,許是今生都不會有再見之時,德妃也沒推脫,隻颔首道:
“多謝妹妹前來相送。
”
常清念與德妃一同朝階下走去,輕聲詢問道:
“姐姐此行打算去哪兒?”
“應當是淨臺山罷。
”德妃唇角噙笑,“兒時便常聽人說起那裏,我還與宓兒頑笑,日後一起做女冠。
如今她早早乘鶴西遊,隻好我自己一人獨去了。
”
常清念聞言,心下也不由略有悵然,勉力勾唇:
“我從前在宮外時也曾聽聞,淨臺山的确是個好去處,比青皇觀強上許多。
”
德妃并沒有追問,隻等自己親去體悟一番。
短短幾十步的距離很快走盡,德妃立在馬車前,回身朝常清念笑道:
“妹妹贏了,贏得很徹底。
”
至今再想起那日東暖閣中的交談,德妃甚至覺得,皇帝何止甘願做常清念的磨刀石?恐怕墊腳石也并非不能考慮。
但望常清念不會辜負皇帝情意,他二人能一輩子攜手走下去。
“你往後什麽都不必做,隻需安心守着皇上,好好享受你鮮花着錦的餘生。
”
未及常清念回應,德妃便已輕聲留下最後一句,轉身登上馬車。
常清念望着車簾落下,心裏默默想道:
自此安然度日嗎?那恐怕是不能。
空中忽而又有細雪飄落,常清念微垂眼睫,手掐子午訣,朝遠去的德妃輕輕躬身,行了個她從前最厭憎的道士禮。
做女冠或許是德妃的心願,但絕不是常清念的,她隻愛這俗世榮華、污濁權柄。
承琴跟上前來,一面扶常清念往回走,一面低聲詢問:
“娘娘,明日還要召常夫人進宮嗎?”
即便聽罷德妃所言,常清念心意也無半分回轉,隻淡聲應道:
“自然。
”
她從未忘卻仇恨,也清楚自己進宮是要做什麽的。
承琴隻好在心底暗嘆,又問道:
“那可需知會蘭大人一聲?蘭大人說近日本不該他禦前進講,但若娘娘定好日子,他可與翰林院同僚換值。
”
常清念微蹙眉心,反問道:
“表哥過來做什麽?”
“蘭大人許是怕娘娘孤身一人,會扛不住風刀霜劍。
”
承琴抿唇瞧着常清念,顯然也有此顧慮。
“告訴表哥,這些時日有勞他奔走,明日之事便無需他操心了,本宮一人足矣。
”常清念斷然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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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就讓蘭大人來罷?到時您自個兒進去,奴婢們隻能等在禦書房外頭。
有個娘家人在,也好陪着娘娘。
”承琴禁不住勸道。
“皇上興許會放過本宮,但表哥摻和進來,定然是十死無生。
”
擡眸望向遠處皇極宮飛檐,常清念堅決搖首:
“讓他在翰林院裏安生供職便是,莫要斷送前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