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行不行?”
林施微當然清楚他的想法,也理解他,隻能無奈的笑笑。
她的笑意寒涼而充滿了諷刺。
魏令嘉跨步上前,蹲在她眼底,單膝着地,用力握着她雙手:“施娘,我們不分開好不好……”
已經是哀求了。
“嘉表哥,從前沒得選,我當然甘願做您妻子,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管理後院,可現在有一條自由的路,哪還顧得上那麽多。
您看,我就是這麽自私自利的一個人。
”
“做我妻子就那麽不好嗎?”他一瞬不瞬望着她。
林施微雙手捧起他臉頰:“不是做你的,是任何人的都不好。
人生又不隻有男女之情,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
魏令嘉握住她腕子:“可是,你先招惹我的,怎麽說走就走……你不能這樣。
”
林施微默默望着他。
他心虛地垂下眼睛,也蓋住了淚光,隻用力握住她的手。
“施娘,我……我以後不會再對你冷臉了,我們好好相處行嗎?”他聲音都是祈求。
怎麽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
倘若當初沒有提前婚期,再多留一年了解她,或許就不一樣了。
魏令嘉将臉頰貼在她手心:“施娘,沒有我,你不害怕了嗎?”
不怕了。
從前就是因為太害怕才從一個籠子跳進另一個籠子。
“嘉表哥,您怎麽還沒弄明白,我隻是想要自由,為自己活一次,而不是做誰的妻子。
”她緩緩撫着他臉頰。
“我知道你并非全因孩子的緣故才想離開。
”魏令嘉輕笑一聲,“你不愛我,從未愛過。
你不想給不愛的男人生孩子,你讨厭我,同我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都厭惡……”
林施微倏然點住他冰涼的唇:“沒有厭惡您。
從前确有一些怕,也煩過,可對您,更多的還是感激。
”
“我要你感激什麽啊,”他推開她,聲音有些哽咽,“我,我隻想你能像在意魏令則那樣在乎我。
”
他才是最可憐的,既不敢若魏令嶼那樣橫行無忌,霸占她,也沒有魏令則的福氣,被她真心愛一場。
他什麽都沒有,也不敢。
談話到這裏戛然而止。
因為魏令嘉走了。
關于林施微和魏令嘉的故事到這裏仿佛一眼看到了結局。
隻要魏令嘉不同意和離,随便什麽手段,林施微都将寸步難行,一生一世困于其中,然後老死。
可他對她的仁慈與悲憫遠比她以為的還要多。
中秋那日,也是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林施微以為事情就這樣定了的時候,魏令嘉的小厮給沛蘭園送了樣東西。
打開冰涼的盒子,裏面放着一封和離書。
有他蓋的章也有他簽的字。
內容卻是有空的話一起去梅鄉書齋吧,以表哥表妹的身份。
林施微離開國公府的第七日,魏令嘉才敢将自己做主的和離告知大夫人大老爺。
什麽,施娘不是被你送回晉泰胡同侍疾的?!
呂氏驚地打翻了手中茶盞:“逆子,你,你瘋了!”
魏家長房從來都不是嫌貧愛富的人家,門楣清白,講究禮法,施娘恭柔孝順,聰慧端莊,阖府上下就沒有仆婢不誇贊的,出門就沒有長輩不點頭的。
養條狗兒還有感情呢,更何況活生生的人,呂氏一時不能接受。
她厲聲問:“我素來清楚你主意大,就連成親也由着你自己做主,如今才過一年你說離就離,不拿個說法,便是我也不認同你。
”
魏令嘉在爹娘失望又淩厲的目光中,隻得跪地,垂眸回:“我不喜歡她了,覺得無趣。
”
臉頰就挨了娘親一個耳光。
混賬啊!這是什麽理由!
“娶妻娶賢,貴在品行端正,修養得體方才是福,施娘就是你的福。
不喜歡妻子就連尊重也做不到嗎?退一萬步講,實在不行納兩個妾,何至于這般糟踐她!”
魏令嘉面色微微發白,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
大老爺深深望着百口難辯的兒子,忽然攔住了呂氏,淡淡道:“葵娘,你先出去。
”
呂氏就不願意了:“你想作甚?”
“自家關起門說兩句就罷了,又不是天塌下,你可千萬別亂來!”她以為大老爺要動家法。
自己打兒子一巴掌尚可,旁人休想碰容善一下,就是大老爺也不行。
呂氏瞪着眼:“和離而已,又不是觸犯天條,我們容善再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輕而易舉,你敢動我兒一下試試。
”
大老爺無奈看向她:“我不做甚,隻是父子之間單獨談談。
”
呂氏望着恩愛二十餘載的夫君,嘆了口氣,離開房間,還順手帶上隔扇,支走下人,留下個完全隐秘的空間。
可以敞開心扉談話。
父子倆一個跪着一個坐着,沉默相對須臾。
魏令嘉才緩緩開口:“自從成親,我便無比羨慕您和娘的感情,時常從旁學習您,以期有朝一日我與施娘也是如此,卻怎麽做也做不好,反倒令她越發的不在乎我……”
“說說看怎麽不在乎了?”
魏令嘉凝噎,說不出口。
她的不在乎太多了,卻也是夫妻之間的事,如何能對長輩坦言。
大老爺是過來人,一眼就明白了,也不再追問。
娘親愛重爹,因為爹對娘親全心全意,那麽施娘眼裏的我也是全心全意的嗎?魏令嘉難過地閉上眼。
施娘眼裏的他究竟是什麽樣的呢?
在施娘離開的當晚,魏令嘉就問過她身邊的仆婢。
所以才更難過。
“爹,要不您再給我生幾個弟弟吧。
”魏令嘉忽然道。
“放肆,再胡言亂語,仔細我揭了你的皮。
”
魏令嘉擰着眉,仰臉看向大老爺:“讓貴妾生,養在娘膝下。
”
這也是父母對他的要求。
大老爺冷汗涔涔,踹了他一腳:“孽障,長輩房裏的事豈容你指點。
”
魏令嘉垂下頭,赫然發現自己還是沒有學習到爹的精髓,阿爹聽了這話立即惱怒,斷不會猶豫,而他理所當然的接受了,也理所當然的認為還能與施娘花前月下。
那一刻施娘是如何看待他的呢?
不怪她向來輕視男女之情。
大老爺完全沒想到自己輕輕一腳竟将兒子踹暈厥,不由慌了神。
“我沒用力啊,真的沒用力!”
即便郎中一再強調魏令嘉是因為憂思過重,外加長久失眠适才暈睡過去,并非大老爺導緻的,大老爺依然沒有逃過一劫。
關起房門後,他跪在搓衣闆上給哭了一晚的大夫人不停道歉。
醒來後的魏令嘉向爹娘請罪,令父母操心費神是為不孝,不愛惜身體亦是不孝,耽擱政務荒廢時光更非有擔當的男子漢。
他愛施娘,更應當自愛,成為更好的人,方才有能力更好的愛她。
愛子和離似乎另有隐情,又為此心力交瘁導緻暈厥,如今負荊請罪,誠心悔過,大夫人的心早就柔軟的不成樣子。
她默默垂淚,摸了摸兒子臉頰,昨日被她打的地方,懊悔不已。
這個兒子從小到大愛拿主意,且不曾行差踏錯,大夫人信他信慣了,即便覺得他這次做得不對,也不忍心再苛責,由他去了。
魏令嘉又恢複了成親前的生活作息,爹娘也不知出于什麽目的,并未将他和離之事說開。
導緻短期內,根本無人知曉此事。
不知道也好,免得媒人蠢蠢欲動,在這個節骨眼上刺激将将失婚的兒子。
呂氏長籲短嘆。
隻有大老爺心裏清楚逆子說過一句話,真正導緻他一腳踹上去的忤逆之言:憑什麽要用我的施娘成全你對娘的弱水三千。
天下哪有不心疼孩兒的父母,大老爺也不例外,震怒過後亦不是沒有反思。
将心比心,他是理解容善的。
隻是從未想過,早慧如他,清醒自持如他,竟也是個癡兒。
他想過了一百種可能,唯獨沒試想這場和離并非不再愛了,而是愛已深入骨髓。
對比魏令嘉的凄慘,林施微意料之外的幸運。
她沒收取魏令嘉任何補償,甚至還留下一筆“巨額”賠償給他,除了小寧和雲吉,什麽也沒帶走,離開了國公府。
然後布衣荊釵來到才吃過午膳沒多久,正在吃山楂糕消食的魏閱音面前,屏退仆婢,關緊門窗。
魏閱音笑眯眯道:“怎麽這個時辰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還沒用……”膳字還未吐出,施娘就屈膝“咚”的一聲跪在她身前。
也不找個蒲團,膝蓋生生跪在磚石上,得多疼啊!魏閱音不悅的啧了聲:“快起來,你鬧哪門子邪呢?”
“娘,我不孝,有違您日夜教誨,逼迫嘉表哥同我和離,如今達到目的,才來向您請罪,任憑打罵。
”林施微垂着眼,脊背挺的筆直,一動也不動。
魏閱音腦袋裏“嗡”一聲,僵坐原地,好半晌沒反應過來施娘說的是啥,字都聽見了,拼一起又聽不懂。
等了半天,沒等到娘親的巴掌,林施微擡眸,詫異地看向魏閱音。
魏閱音也在盯着她。
母女二人面面厮觑,周圍隻餘山楂糕酸酸甜甜的氣味。
跪得太久,膝蓋木木的,越來越難受,林施微終于聽見了娘親的聲音。
“餓不餓,我去煮碗面給你吃,熬了四個時辰文火慢炖的雞湯,撒把菠菜,再給你卧個雞蛋。
”魏閱音将她扶起。
不等林施微說什麽,她已經卸下戒指和釵環,又吩咐婢女打水淨手淨面,麻利的來到了廚房。
她對廚娘道:“你給小姐帶來的下人準備些吃食。
”
說完就在婢女的張羅下,自顧自揉起面團。
施娘成親前,母女二人時不時在梧桐院的耳房旁開小竈。
她們花錢買了小爐子,稍微省一點煤炭就夠用,餓的時候便煮碗面,魏閱音極其拿手。
這個時辰回來的施娘一定是餓了。
身為娘親怎麽舍得打罵呢,凡事先吃飽了肚子再從長計議。
時光荏苒,眨眼又是一年,暮春時節,花開滿枝,又綠了江南。
江南一處偏遠鄉下住着一戶人家,才搬來半年。
杏花集攏共不過三十來戶,地廣人稀,以至家家相隔甚遠。
正逢大周盛世,風調雨順之年,民風極為淳樸。
故而有錢人在杏花集買了房子又置田産,隻吸引了一段時間好奇的目光,倒也并未惹人嫉恨。
這戶人家姓林,一對母女,母親是孀婦,女兒好像也是,又好像不是。
女兒頗為神秘,唯有天不亮上山的人才能偶遇,她在随從小厮婢女的簇擁下進山采集,僅參加過一次廟會,勉強算出現在“公衆視野”,身邊亦仆從環繞,蒙面紗但梳婦人發髻。
梳婦人發髻卻沒有夫君,在大周隻有三種女人:寡婦,和離或者被休。
也不知這家女兒是哪種情況。
林家母女樂善好施,待佃農寬慈仁厚,還給杏花集唯一的寺廟捐了不少香火錢,口碑極好,沒過多久就融入了村民。
林家的田莊一大半用來種花,各種時令鮮花,甚至還有草藥,好事者打聽才得知不得了,她們竟不是靠田地營生的,在城裏有香料鋪子。
是正經的香師。
這份職業在鄉民眼中頗有點崇高和高貴,因而再看林家母女就多了幾分敬畏。
暮春時節林家招了一批新花農和小工,幫助主家莳花弄草,幹些制作幹花,萃取汁液雜活。
之所以選擇杏花集定居,更重要的原因是杏花集背靠翠山,一年四季都有開不敗的奇花異草。
見多識廣的謝楚嫣帶林施微來過一趟,二人贊不絕口,林施微就動了定居的念頭。
不久之後,林家母女賣了晉泰胡同的房子就此落戶。
謝楚嫣每隔一兩個月就來杏花集玩好些天,住在林施微家,二人經常一同上山尋找奇花異草。
謝楚嫣全當是遊玩踏青,林施微則當作營生,二人道不同卻相謀,相處的極為融洽。
短短半年,風裏來雨裏去,在山上跑的林施微肌膚不如從前嬌嫩水靈,卻也充滿了光澤,滑膩而健康,渾身上下都是灼灼的生命力。
她漸漸放下了昔日繁華的回憶,忘了許多故人,甘于平凡,平凡的衣裙布料,平凡的首飾,并不精緻但是富足的茶水飯菜,冬日裏普通的炭火也很溫暖,夏天沒有冰還有竹簟和小扇子。
娘親對她與魏令嘉之間的事絕口不提不問,也從不催她嫁人,大有母女相依為命的架勢。
魏閱音早看開了:千好萬好還不是做人家兒媳媳婦,看人家的臉色。
那麽大個家族,将來指不定還要再受小妾庶子庶女的氣,不過就不過吧。
女孩子跟在娘親身邊自在。
雲吉在前面牽着馬,林施微和小寧各自背一個竹筐,三人踏着晨光,踩着晨間濕潤的草地前行。
為了方便山間行走,三人穿着統一的短打服飾,半長的束腰上衫加長褲。
林施微将濃密的頭發編成一股麻花垂在右肩,額頭幾縷碎發被汗打濕,粘在白皙光潔的額上,自有一股動人之處。
她已經很久沒想起魏令嘉這個人,幾乎忘了自己成過親,更不會再去想前塵往事。
卻不意雲吉越走越慢,竟停了下來。
因為有個人正站在山間那一方狹窄的小路上,眉目如畫,穿一身玄色的細布直裰,宛若一株青松,衣袂在山風中如蝶翻飛。
即便不再去想,從而慢慢遺忘的人,還是會因為太熟悉,以至重新相遇,回憶立即紛至沓來。
林施微一時愣住,在想該如何打招呼。
小寧也停了下來,短暫驚訝後踟蹰地望向她。
魏令嘉牽着黑色的馬兒,主動朝林施微走了過來,輕輕道:“施表妹,京師的花兒也都開了,你怎麽還不回去看看?”
“我,還要幹活……”林施微下意識的回答。
魏令嘉“嗯”了一聲:“好,我等你。
”
他牽着馬兒跟在她身後,如同從前她亦步亦趨跟着他。
他有很多話要同她說,還有很多誓言沒對她親口許過。
不能急,一切慢慢來。
碎金般的陽光灑滿了前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