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番外十裏煙花
大梁建國百年,骊都卻是兩朝王都。
不管九州亂成什麽樣,骊都的繁華不減一分。
骊都城郭延綿百裏,氣勢恢宏,城中巷陌交錯,縱橫如星盤,規整而壯麗。
長河玉帶,貫穿骊都,自北向南,波光粼粼。
骊都最高處,那是天子宮闕,也是骊都最奢華的地方,名曰【紫極宮】。
長夜宮燈長明,千燈如豆,與天幕融在一起,星河萬裏,天地同輝,好生壯闊。
骊都最低處,是城中長河最南端,那裏徹夜繁華,柳絲如煙,沿河十裏,皆是高低錯落的風塵勾欄。
春雨酥酥,潤物無聲。
勾欄深處歌舞升平,小樓之中,姑娘們或彈曲,或高歌,或忘情一舞,次第看去,好似一幅百美夜宴圖。
也有癡人低首牽着郎君的衣袖,或附耳低語,或相擁夜話,或飲酒貪歡。
這裏是骊都最溫柔的地方,也是骊都最讓人心馳神往的地方。
若說這兒哪位姑娘最招人喜歡,郎君們都會豎起大拇指,贊一句,“十一娘,妙。
”
崔十一娘,是這兒最紅的姑娘,也是這兒最難以琢磨的姑娘。
不少郎君一擲千金,都不能讓她青眼一顧。
可若她高興,她可以不要郎君一分一毫,給郎君妙曼一舞。
崔十一娘斜倚在窗畔,與往昔一樣遠遠地望着【紫極宮】的方向,若有所思。
五色燈影投落在她絕美的臉龐上,她眸光若水,唇角微抿,透着一股妖冶之色。
燈影将她的一襲紅紗照得極為惹眼,她慵懶地眯眼輕嗅,“真是貪腥的貓兒,就是不長記性。
”話音剛落,小厮阿城便叩響了房門。
“十一娘,有貴客來。
”阿城恭敬地道。
崔十一娘轉過身來,懶聲道:“請他進來吧。
”
“是。
”阿城推開了房門,躬身将貴客請入了房間。
那人身形略瘦小了些,雖說是少年打扮,可面容姣好,隻要仔細顧看,便知她其實是個姑娘家。
她揚扇掀起房中垂幔,另一手中提着一個酒壇,酒香撲鼻,是上好的宮中陳釀【醉生夢死】。
崔十一娘轉眸瞧見她時,不禁呆了呆,眸底閃過一抹驚喜,語氣也變得溫暖了些,“阿城,退下吧。
”
“是。
”阿城剛欲關門,便被候在門外的護衛攔住了。
少年漠聲道:“關上,這小狐媚沒那麽大膽。
”
“諾。
”護衛親自把房門關上。
崔十一娘笑盈盈地在琴邊坐下,食指勾了一聲琴響,“我本以為,殿下與其他女子不同,沒想到……”她的話隻說了一半。
少年在崔十一娘面前坐下,把【醉生夢死】往她面前一放,“本宮也以為,你與其他風塵女子不同。
”說着,她擡眼看向崔十一娘,眸光如刀,“三日前,你答應過本宮什麽?”
是的,這少年就是大梁的長公主,楚夕。
“對曹驸馬避而遠之。
”崔十一娘答得幹脆。
楚夕沉了臉色,“那為何今日還放本宮進來?”
“男兒可是貪腥的貓兒,我越是避而不見,他就越是心癢,隻怕公主會更煩心。
”崔十一娘誠摯看她,“何不放進來狠狠奚落一番,讓他徹底死了心?”
楚夕蹙眉,“你就不怕他要你的命?”
“我本就是蝼蟻,早一日死,晚一日死,并無差別。
”崔十一娘不鹹不淡地說着,一雙流波眉眼片刻都沒有離開楚夕的臉龐,反倒是越來越灼烈,“我隻是沒想到,今日來的竟是殿下。
”
覺察到了崔十一娘的放肆,楚夕狠狠一瞪,“信不信本宮挖了你的眼?!”
“殿下若是真想要我的命,三日前你來這兒抓驸馬時,便要了我的命了。
”崔十一娘眯眼笑笑。
楚夕悄悄打量此人,眉目妩媚,怪不得曹陽會栽在這女人身上。
雖說她與曹陽夫妻不睦,可曹陽身為驸馬,堂而皇之地流連煙花之地,于她而言,也是失臉面的大事。
所以三日前,她拿準了曹陽來了這裏,便帶兵把這兒圍了起來,本想當着曹陽的面,好好收拾這個崔十一娘,絕了他的念想。
哪知,楚夕破門而入前,聽見了崔十一娘問的一句話。
“驸馬可知這世上有多少人羨慕你?得妻長公主,為何不好好珍惜?”
就因為這句話,楚夕放過了崔十一娘,她想這崔十一娘真是與別的風塵女子不一樣,她還是頭一回聽見野花勸男子珍惜家中妻子的。
楚夕突然有些後悔,三日前,她确實不該動這恻隐之心的。
“本宮可不是曹陽,憐香惜玉之事,本宮從來不會做。
”楚夕不想再與她逞口舌之快,把【醉生夢死】往崔十一娘的面前推近些許,“你知道這是什麽酒麽?”
崔十一娘斜睨一眼酒壇,這酒香味她是熟悉的,曹陽每次過來,都會帶上一壇,所以楚夕進來之前,崔十一娘以為是曹陽來了。
“殿下知道我是什麽人麽?”崔十一娘莞爾反問,眼角含春,溫暖無邪。
楚夕蹙眉,低斥道:“是本宮先問的你。
”
“呵。
”崔十一娘緩緩起身。
楚夕警惕地捏緊折扇,若是崔十一娘膽敢輕舉妄動,她隻要一聲令下,今晚便讓她血濺當場。
崔十一娘扭着腰肢走到了銅鏡邊,當着楚夕的面一轉銅鏡,竟觸發了房中的某處機關,隻聽兩聲機杼聲在衣櫃後響起。
她回頭對着楚夕笑笑,走向衣櫃,把裏面的衣裳往邊上一撥,露出了裏面的昏黃密室,“殿下可願過來看一眼?”
楚夕依舊坐在原處,沉聲道:“你這是給本宮一個非殺你不可的理由麽?”
崔十一娘嬌聲道:“殿下若是舍得,我把命給你便是。
”
楚夕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厚顏無恥的女人,她遲疑片刻,還是選擇起身,走近衣櫃,匆匆往裏面看了一眼,“不過是些書卷,有什麽好看的?”
“古人雲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崔十一娘的聲音婉轉,像是春莺低語,無端地讓人喜歡。
楚夕驚覺自己走了神,當即斂神,正色道:“你在耍什麽把戲?”
崔十一娘踏入密室,拿出了一卷書簡,走過來雙手奉上,“我想殿下現下最愁的,莫過此事。
”
楚夕将信将疑地接過了書簡,打開隻看了一眼,便匆匆合上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下調查朝廷命官!”
“美色當前,幾杯佳釀下去,該說不該說的,就都交代了。
”崔十一娘真摯地望着她,“我這兒的價錢,可比千蛛樓的便宜,而且絕對不會一貨兩賣。
”
楚夕冷聲道:“本宮确實小看了你。
”
“蝼蟻也有蝼蟻的厲害之處,今日殿下帶酒來此,謀的也是此事吧?”崔十一娘是個聰明人,她的嗅覺也比常人靈敏一些,今日這【醉生夢死】裏面摻了東西,她也是嗅得出來的。
楚夕被她說中心事,她今日來,本就是想威逼崔十一娘為她做一件事——曹氏這些年越發地金玉其外,她必須另謀朝廷可用之勢,她的主意便打到了貪渎最兇的老泥鳅慶元侯身上。
這老泥鳅平日動不動就稱病不朝,私下貪渎的金銀,隻怕早已是金山銀海。
朝中貪腐之氣已成,朝臣能用着寥寥可數,老泥鳅與朝臣們上下一氣,就算她想查,也沒人會認認真真地給她查。
查來查去,最後隻是一筆糊塗賬,就算真拿到了什麽實質的貪渎證據,這老泥鳅随便推個人出來頂罪,他一樣可以逍遙法外。
楚夕三日前也驚豔于崔十一娘的美貌,她想,也許美人計可成,于是今日便提了毒酒來,會一會這崔十一娘。
“殿下隻須找個借口,派兵往這幾處莊子搜一搜,我想慶元侯也不敢說什麽。
”崔十一娘完,把衣櫃關上,走到銅鏡邊,扭動機關,把密室關好,坐回了古琴邊。
楚夕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風塵女子,“你就不怕本宮先帶兵抄了你這兒,讓你血本無歸麽?”
“我心中的殿下,可不是這種貪圖蠅頭小利的傻子。
”崔十一娘對楚夕頗是贊許,“留我一命,百利而無一害,不是麽?”
楚夕冷笑道:“可本宮并不安心。
”
“殿下要怎麽才能安心呢?”崔十一娘杵着腮,含笑看她,眸光好似千樹桃花盛放般明豔。
楚夕有些怔忪,這樣的眸光似曾相識。
可這崔十一娘絕對不會是那個人,因為那個人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
就算那人還活着,她那樣的性子,怎會在這種風塵之所茍且多年?
楚夕不喜歡這樣相似的眸光,別過臉去,“要價多少?”
“一文錢。
”崔十一娘答得幹脆。
楚夕驚眸看她,“除此之外呢?”
“殿下坐下,聽我彈上一曲?”崔十一娘眯眼輕笑。
楚夕沉眸,“你這樣,本宮反倒不敢與你談買賣了。
”
“買賣不在,情意在。
”崔十一娘笑意更濃了幾分,“原本這書就是送殿下的誠意,是殿下想要安心,我才向殿下讨要一文錢。
殿下随意,我也随意。
”
楚夕卻沒有依着她的意思,隻是冷嗤一聲,拿出一錠金子,放在了琴頭,“若有需要,本宮還會來的。
”說完,她小指順勢勾起了一旁的【醉生夢死】,開門離開了這裏。
極低地,崔十一娘垂下了頭,“好。
”
眼圈微紅,崔十一娘的纖纖玉指搭上琴弦,勾抹之間,一曲《長相思》從指間響起。
曲聲婉轉,混入了酥雨的淅瀝聲中,斷斷續續,曲不成曲。
楚夕掀簾坐入轎中,那熟悉的旋律傳入耳中,她神情微滞,再傾耳細聽之時,那曲古琴曲早已被歌聲掩蓋,再也抓不到。
倦怠。
楚夕靠上微涼的墊子,随着轎子走出十裏煙花巷,那些莺歌燕語漸漸落下,隻剩下了轎子的嘎吱聲與轎夫們的腳步聲。
她确實很累了,數年朝堂對弈,她隻恨弟弟長得太慢,隻恨自己不是男兒,綱常之下,女子想做什麽,想說什麽,實在是太難。
大梁積弱如此,山河飄搖,長公主三個字,已經讓她的雙肩不堪重負。
倘若她不是大梁的長公主,她便不用為了弟弟的皇位,下嫁那個金玉其外的曹氏嫡子,這些年也不用與千蛛樓少主虛與委蛇,連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堪。
啞澀笑笑,楚夕隻覺胸臆酸澀無比。
不知不覺便紅了眼眶,仔細想想,她與這十裏煙花巷的姑娘有何不同?
“拾兒……”
她不得不承認,崔十一娘今晚讓她很是恍惚。
那個人她已經埋入心間塵封多年,可回憶一旦破土而出,她驚訝發現,拾兒的容顏還是清晰在目,那漾在眼底的溫柔笑意,是楚夕永遠無法抗拒的溫情。
她想她,瘋狂的想她。
隻是那個叫拾兒的宮人,再也回不來了。
拾兒,是罪臣之後,按律充入宮中為婢。
因為生性溫婉,文采不俗,便被先帝指到了長公主身邊做宮婢。
她随侍楚夕十三年,與楚夕朝夕相對,感情也日漸深厚。
楚夕每次回想那些時光,總是暖透心扉。
深宮苦寒,看似繁華,卻人人戴着一張面具。
那樣情真意切的一個姑娘,怎能不讓人喜歡?
那年楚夕剛好十七,元宵佳節,天子下诏與民同樂,楚夕便趁機喬裝成小公子,拉着拾兒溜出了宮門。
她本以為紫極宮的禦花園是世上最好看的地方,可踏出宮門,她才知道,人間的煙火深處才是最美的地方。
這裏熱鬧而熱情,全然沒有宮中的冷漠與規矩。
“拾兒!我要吃那個!”楚夕第一次看見小販販售的鮮果粥,老遠就聞見了這鮮果粥的香甜味道。
拾兒笑然點頭,摸出了兩個銅闆,給楚夕買了一碗,拉着楚夕走到街邊。
她溫柔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向了楚夕,“小心燙。
”
“好吃!”楚夕哪裏顧得那些,一口吃下,隻覺唇齒留香,贊道,“這可比宮中的好吃多了!”
“噓!”拾兒連忙噓了一聲。
楚夕笑道:“別怕,父皇的人跟着呢,你瞧那邊。
”她斜眼往邊上一看,那邊檐下站着四五個喬裝的禁軍,“不會有事的。
”
拾兒輕舒一口氣,“也好。
”
楚夕美滋滋地吃下這一碗鮮果粥,拉着拾兒放下了碗,指了指河邊,“那邊好多花燈,走,過去看看!”說完,她牽住了拾兒的手,拉扯着她穿過人流,走向了波光粼粼的骊都長河畔。
五色燈盞次第沿着垂柳一路高懸,斑駁的彩光投落,照在遊人的笑臉上,讓人覺得這些燈影都是暖的。
楚夕被這樣融暖的氣氛感染了,像是一隻脫籠而出的金絲雀,走在柳梢下,腳步輕快,笑容天真,是拾兒不曾見過的恣意公主。
也不知是燈會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