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番外碧海沉心
大夜王朝歷經三百七十五載,傳到今日,剛好第二十位天子。
常言道,花無百日紅,盛極必衰是世事法則。
先帝子嗣單薄,若有選擇,定不會選擇夜淩風這樣的昏庸皇子為君。
偏偏先帝一脈隻有一子一女,他有私心不想在侄兒中選擇良才,又拗不過群臣堅持的天下隻能男子為君,于是硬着頭皮将夜淩風封為了太子。
他盡心教導多年,夜淩風明面上是改了,可回到東宮後,依舊我行我素做他的浪蕩太子。
先帝萬般愁苦,卻已力不從心,面對勢力漸漸坐大的權臣,他隻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公主夜淩霜身上,臨終前下了道旨意,敕封了公主為鎮國公主,輔佐太子總理政事。
夜淩霜雖然貴為鎮國公主,卻也架不住朝堂上那些臣子對女子的不屑與輕慢,哪怕不是權臣一派,也對她頗有微詞。
她幾乎是殚精竭慮,事事國字當先。
可惜,夜淩風就不是個當天子的料,今日聽寵妃吹幾句耳旁風就對寵妃的父兄大肆封賞;明日聽權臣說話聲音大些,便挺不直腰杆,堅持不了自己的主見。
天子昏聩,遭殃的隻會是百姓。
恰逢九州遭遇旱災,朝廷撥下的赈災食糧與銀錢被層層貪渎,最後落到百姓手中隻有一抔發黴的陳米與五個生鏽了的銅闆。
人都沒辦法活了,還談什麽忠君?所以這一年災民紛紛起義,反抗朝廷。
鎮壓災民是下下之策,夜淩霜在朝堂上據理力争,夜淩風卻圖清淨,硬是把鎮壓災民之事交由堂弟魏王夜淩雲負責。
夜淩雲早就想把夜淩風取而代之,名為鎮壓災民,其實是找個由頭名正言順地帶兵馬離開骊都。
到了受災的州縣後,他立馬殺州官放官糧,打出誅昏君、清佞臣的口號,帶兵反殺骊都。
災民一呼百應,順成燎原之勢。
滿朝震驚,紛紛将目光投向了鎮國公主夜淩霜。
這個時候就想到她的用處了?
夜淩霜在朝堂上冷嗤一聲,痛罵了天子與朝臣之後,帶着公主府的家将策馬馳出了骊都,無人知道她想去哪裏。
鎮國公主徹底撒手不管了,天子徹底慌亂了。
不過夜淩霜在朝堂上痛罵的那些話,權臣是聽進去了。
若是放任魏王攻入骊都,換個天子,第一個死的便是權臣。
隻要權臣明白這層厲害關系,他就不會讓魏王的兵馬殺入骊都。
不用這樣的激将法,夜淩霜就算管了也無人可用,根本于事無補。
說也諷刺,夜淩霜到達東浮州的第一日,便接到了骊都的密報。
權臣領頭所有朝臣,竟萬衆一心地設法抵擋魏王兵馬,平日一毛不拔的貪官也出了軍饷,平時請都請不動的将軍也每日準時到軍營操練。
由這些人撐着,隻要能撐到她回去,大夜王朝便還能有一線生機。
西山柳,東海景,得之相輔,可君臨天下。
這句話夜淩霜很早就聽過,可很多時候她是不信的。
不過是兩個江湖機關世家,兩家加起來,人數也不過一千多人,鑄造的機關再精巧,火器威力再大,也難敵天下的千軍萬馬。
可到了大夜王朝的風雨飄搖時,即便是不信,夜淩霜也必須一試。
可惜,西山柳氏的胃口太大,東海景氏又偏安一方,夜淩霜兩邊奔波,換來的竟是徒勞無功。
正當夜淩霜絕望之時,在東海畔的漁民口中聽聞了一則傳說——東海深處,有蓬萊螺島,島民能禦百獸,島主武功蓋世,可稱半仙。
若能請到這樣的高人,禦獸為兵,一樣可以扭轉乾坤。
夜淩霜一念及此,便執令命東浮州水師将軍準備戰船,三日後,便揚帆出海,找尋傳說中的蓬萊螺島。
碧波粼粼,海浪拍打在船舷之上,碎成無數浪花濺落海中。
一襲玄色鳳紋長袍在身,夜淩霜卓立甲闆之上,望着茫茫碧海,這最後的希望如滄海一粟,缥缈無蹤。
隻怕又要無功而返。
她眸光霜寒,高貴的氣息之中帶着一抹拒人千裏之外的漠然,隻靜靜地站在那裏,都能讓人感覺到一股皇室的居高臨下氣勢。
天邊悄然浮起了烏雲,熟識東海的老舵手皺眉遠望了一眼,急忙對身側的副将道:“不好,要下暴雨了,我們要不去附近的島嶼避一避?”
副将看了一眼天邊,烏雲稀薄,離這兒顯然還很遠,“這雲能下多大的雨?”
“将軍你可別小看這海上的烏雲,一旦遇上暴雨,東海的風浪可是會傾翻海船的!”老舵手越說越怕,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更恐怖之事,“完了!”
“什麽完了?”副将隻覺他危言聳聽了。
老舵手将船舵交給了一旁的副手,他倉皇地撲到了船舷邊,仔細瞧了一眼海水的顏色。
這兒的海水已不似來時那般碧青,反倒是透着一抹幽黑色。
隻有東海海洞方圓百裏的海水才會變色,越是靠近海洞,海水顏色便越深。
老舵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冷汗瞬間從背心沁出,他倉皇失措地奔到了夜淩霜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不住叩頭,“殿下!求你下令返航吧!前面是真的去不得!再往前走,便是東海的海洞,不管多大的海船,都會被那海漩給吸進去!”他越說越怕,竟有了淚意,瞬間紅了眼睛,“殿下,求求你!”
“當真?”夜淩霜語氣平靜,多半是不信的。
若是想隐匿于東海某處島嶼,最好的地方便是傳聞中的死地所在。
老舵手越是害怕那個海洞,那裏就越可能是蓬萊螺城的所在。
老舵手叩頭若搗蒜,“草民怎敢欺騙殿下?”
夜淩霜微微俯身,逼視老舵手,“那就去海洞那裏,本宮想親眼看看,到底是多大的海漩,可以吞沒我大夜的鐵甲戰船?”
“殿下萬萬不可啊!”老舵手如遭雷擊,瞬間癱倒在了地上,“那地方真是閻王地,是真的去不得的!”
夜淩霜嘴角噙起一抹冷笑,“那本宮就看看,閻王到底敢不敢收本宮?”
倘若她賭贏了,大夜王朝便有一線生機,倘若她賭輸了,大夜王朝隻怕也隻有覆滅的下場。
她出來已經三月有餘,這幾日若是還尋不到蓬萊螺島,她就算趕回去,對大局也沒有半點益處。
倒不如殉國于東海,也算是死得幹幹淨淨。
“殿下……草民家裏還有妻女要照顧……”老舵手這時隻能想到自己的妻女,他苦聲哀求夜淩霜,“求公主給草民條活路吧!”
“國若不存,你我還有家可回麽?”夜淩霜說得極慢,語氣之中盡是絕望。
“殿下!”老舵手慌亂地揪住夜淩霜的衣角,不斷哀求,“求求您!”
夜淩霜猛地抽出衣角,搖頭道:“你這是活膩了。
”
“噌!”
夜淩霜話音才落,甲闆上的家将們紛紛拔劍,猝然指向了老舵手。
正當此時,一個巨浪打在船上,晃得海船船頭猛地一揚。
站在甲闆上的幾人隻覺腳下一陣踉跄,幾欲跌倒。
夜淩霜用力扶住船舷,探頭往船下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海水已經都是幽黑之色,甚至原本晴空萬裏的天空已被烏雲悄然布滿。
老舵手抱頭蜷縮在角落之中,口中不斷叨念着“海龍王饒命”,似是被吓得失了心魂。
“放船錨!停止前進!”夜淩霜揮手示意下屬。
“諾!”下屬們将沉重的船錨抛入海中,在風浪不大處,這船錨入水便足以讓海船停在海面之上。
可此時風浪甚大,海船下似是藏了什麽巨型海怪,不斷掀動海浪,掀起的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在船身上,每一下都像是要把海船打碎。
濺上甲闆的海浪打濕了夜淩霜的衣裳,副将上前護住夜淩霜,急呼道:“請殿下入艙躲避,這裏危險!”
“好!”夜淩霜剛開口,又一個巨浪打來,幾乎要把整艘海船掀翻。
夜淩霜離船舷太近,這一下颠簸,她一時沒抓牢,身子便被高高地抛了出去。
“公主!”副将伸臂去抓,手指隻觸碰到公主的衣角,便眼睜睜地看着公主隕星一般地墜落海中,濺起一蓬雪白的浪花。
“速速救公主!”
“去不得!下去隻有死路一條!”
副将剛欲下水,便被熟識東海海情的水手們上前拖住,重重地跌在了甲闆之上。
風雨大作,海浪翻湧,即便船錨入了海,海船遇上這樣的風雨,就像是一片飄在波濤上的落葉,随時可以被海浪卷入深海深處。
“咕嚕咕嚕……”
洶湧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夜淩霜屏息拼命劃動雙臂,想要掙紮出海面,深深地吸一口氣。
可這海上風浪甚大,不管她怎麽劃動雙臂,總是在掙出水面之前,就被下一個海浪拍下了海面。
難受之極,力氣正在一絲一絲抽離身體。
夜淩霜憋氣久了,感覺整個腦袋都燙了起來,劃水的雙臂也漸漸慢了下來。
她絕望地望着越來越遠的海面,隻能任由自己往深海深處沉去。
不甘心,她怎能就折在了這兒?
海面波濤洶湧,越往海底沉去,水流終是慢了下來。
可來自四面八方的海水狠狠擠着她的身子,似是要把她徹底擠碎。
撐不住了……
夜淩霜拼盡最後的力氣,往上劃了兩下,終是沒有憋住這口氣。
海水洶湧地灌入鼻喉,她猛烈地想咳,卻被海水灌得更深,視線瞬間變得模糊了起來。
最後的那一眼,她隻瞧見遠處有海豚成群遊來,海豚之間,藏了一個東海鲛人,披散青絲,劃動雙臂,朝着她這邊遊來。
救……救……我……
她想呼救,可瀕死的恐懼感瞬間将她吞沒殆盡,最後讓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冷。
夜淩霜所有的感知隻剩下了這一種。
她在黑暗之中瑟瑟發抖,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這便是死亡的滋味麽?
在極寒之時突然染上了一層暖意,夜淩霜不禁打了個冷戰,随之複蘇的是其他感識。
溫暖的手不斷搓揉着夜淩霜的冰涼掌心,隻想夜淩霜可以暖起來。
是誰?
夜淩霜想睜開沉重的眼皮,試過幾次,隻能微微眯開一線,隐隐約約地看見一雙水靈靈的眸子關切地看着她。
眼前是個臉蛋圓圓的姑娘,發現她醒了,便關切地道:“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救不回你了!”
“咳咳……”夜淩霜想說話,可一張口就忍不住咳嗽,覺得整個嗓子眼火辣辣的,像是被燒過一樣。
“你別動,隻要暖起來就好。
”圓臉姑娘按住了夜淩霜的身子,将火盆移近了夜淩霜,她倒是不冷,所以在火盆邊待得久了,臉頰都被熏得紅通通的。
夜淩霜努力眨動眼皮,将眼皮又睜開了些,終是看清楚了眼前這個姑娘生得什麽模樣——她雙眸水靈,面容甜美,對着她咧嘴一笑,莫名地讓人覺得安心。
“醒了就好!”這姑娘笑意溫暖,握住了她的冰涼手掌,低頭呵了口熱氣,一邊搓揉,一邊道:“別怕,會好起來的。
”
好起來又如何?
這裏是哪裏她都不知道,等她養好身體,回到骊都,也不知皇兄還是不是天子?亦或是大夜王朝還在不在?
“我叫陰玄清,你就安心在這裏休養,若是有人敢為難你,你就報我的名字,她們都不敢惹的。
”圓臉姑娘得意地介紹了自己。
後來,夜淩霜才知道,救她的這個姑娘并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是蓬萊螺島少主的未婚妻,是陰符師的獨女,也是蓬萊螺島最明媚的姑娘。
她就像是一顆深海明珠,隻要有光的地方,她就是笑得最燦爛那一個。
蓬萊螺島再大,也不過是座島嶼,陰玄清自小在這裏長大,隻要是她能去的地方,她幾乎都走遍了。
所以閑來無趣之時,便喜歡禦獸海豚,抓着海豚們在海中暢遊。
那日她老遠便瞧見了大夜王朝的海船,她還是頭一回瞧見這般精緻的海船,便跟着海豚們在遠處悄悄看了一會兒,哪知驚見有人從甲闆上跌落,她便禦獸海豚潛入海中去救人。
可那海船後來如何了,她并不知道。
夜淩霜昏迷之時,陰玄清不時打量她的眉眼。
夜淩霜生得很是冷豔,眉目之間俱是霜意。
陰玄清還是頭一次瞧見這樣冷豔的姑娘,越看越覺得夜淩霜眉目如畫,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仙女。
陰玄清住的地方是蓬萊螺島第二高的地方,陰符師夫婦二人常年給島主煉丹,所以鮮少回家。
陰玄清每次下海回來,若是撞上了父親,總免不了被父親唠叨訓斥幾句,怎的又去海裏玩了,也不知東海暗流兇險?
夜淩霜在這裏養傷的這十日,除了見過幾個伺候陰玄清的丫鬟外,其他蓬萊螺島的人她一個也沒見過。
關于蓬萊螺島的種種,大多是夜淩霜從陰玄清口中聽來的。
當知道的越多,夜淩霜就越是失望。
禦獸之術也隻見陰玄清偶爾用之,所禦之獸,不是海魚便是海鳥,這樣的小獸,如何能在戰場上起作用?
夜淩霜頹然躺在床上,茫茫然望着床帳。
如何回去?回去家國又如何?
“霜姐姐!”陰玄清輕輕地端着湯藥推門進來,将湯藥暫時放在床邊,瞧見了夜淩霜一臉落寞,她以為是夜淩霜想家了,便柔聲問道:“你總是這樣不開心,可是想家了?”
夜淩霜靜靜看着她,并沒有答話。
陰玄清輕嘆一聲,“別擔心,等過幾日,我便讓阿琥送你回去。
”
“可以麽?”夜淩霜的眸光終是有了光亮。
陰玄清重重點頭,“自然可以!阿琥他是我未婚夫,我若求他,他定會答應的!”
不知為何,夜淩霜不太喜歡這個“求”字,顯得卑微。
“你與他……若是兩情相悅……就不要用這個求字。
”夜淩霜坐了起來,正色看她,“姑娘家別把自己放太低了。
”
陰玄清淡淡笑笑,“從小到大,我習慣了。
”
“怎能習慣?”夜淩霜挑眉,“男兒也好,女子也罷,皆是世間人,豈能天生習慣男尊女卑?”
陰玄清頗是驚訝,她呆呆地看着夜淩霜,這些話她還是頭一回聽見。
隻是,這座蓬萊螺島向來都是島主說得算,島主的兒子便算是螺島的二把手,人人敬畏,從小陰玄清就怕他,可他就是看中了她,她也沒辦法反對,隻能順從地定下了婚約,等到她滿了十八歲,便要嫁入螺殿,成為公子琥的妻子。
夜淩霜發現這姑娘竟是呆了,自忖自己似是說了一些不該說的,“你……也可以不聽我的話的。
”
“不是這樣……”陰玄清握住了夜淩霜的手,笑道,“我隻是很高興,你今日終于肯與我多說說話了。
”
夜淩霜神情微微一僵,“這樣就高興了?”
“嗯!”陰玄清點頭,她似是有些失落,“自我與阿琥定親後,平日與我玩得好的姐妹都疏遠我了。
”
“不過是個男人,有什麽好争的?”夜淩霜冷嗤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