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兄弟的身份是最好用的,不會有任何人懷疑。
賀沅安十分惱怒,尤其在賀硯随說出那句,“你若是勾結突厥,本王今日不會留你。
”
賀硯随他以什麽身份如此對待他?賀沅安掙紮無果,在暗室裏待了幾個時辰,以至于暗室被打開那瞬,神色恍惚。
原來是林珩察覺不對,眼前的殿下非真正殿下,混亂之中溜出皇宮,果真找到了他。
等賀沅安趕到,一切已然塵埃落定,他本想說嘲諷幾句,看着賀硯随那副凄慘樣子,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将眠霜帶回府診治,等到醫師診脈開方完畢,才回過神來。
眠霜傷得很重,新傷舊傷疊加,将養了半個月才堪堪轉醒,發現自己處在景王府,十分意外。
她垂頭道謝,卻聽得賀沅安說:“本王認得你。
”
眠霜有些摸不着頭腦,疑惑地看着他。
在眠霜昏迷的這段時間裏,賀沅安從腦海深處扒拉出兩段舊事。
年少時,他坐的馬車經過長安街,時逢災禍,流民泛濫,常常因丁點吃食大打出手。
賀沅安看着半大的姑娘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眼睛依舊清亮,便随手将馬車上的糕點扔到她懷裏,揚長而去。
再後來,姑娘長成了殺手,隻是身手不大好,摸到景王府刺殺景王,被人當衆抓住,繳了匕首。
隻是賀沅安并未殺她,叫侍衛将人扔出府。
“殿下竟然記得這麽清楚。
”眠霜很是羞赧,一別經年,她卻沒能認出賀沅安,要不是賀憑舟說抓她是抓住賀沅安的把柄,眠霜沒那麽快想起來。
眠霜跪地行了一個鄭重的禮,嗓音沉沉:“多謝殿下。
”
眠霜走的那天提了玉佩,賀沅安從書房角落裏撿起那塊玉佩。
已經被人修複好了,隻是碎玉難全,仍有殘缺,賀沅安眼睛一滞,很快在裏面發現了端倪。
有人把玉佩重新拆開,在裏面留了不易察覺的密信。
于是,來不及打點行裝,賀沅安一身薄衣,一路跌跌撞撞趕到了平城,想要證實心裏那個虛妄的念頭。
然後徑直倒在了端王府門前。
蓮玉荇嘆了口氣,叫來下人,把賀沅安擡到客房去。
賀硯随跟着小舅舅去河西走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不過他似乎知道賀沅安會來平城,提前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了她。
人果真來了,隻是時辰不夠湊巧。
楚元琅怕她獨守空房、寂寞無聊,帶着她一起去郊外踏青,與三三兩兩好友放風筝,一直到日落時分才趕回來。
剛到門口就看到了賀沅安倒在地上。
此刻全然放松下來,倦意一股腦湧上心頭,蓮玉荇撐着臉靠在軟榻上淺眠,安神香緩解了些許疲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忽然被扣響,妙青在外頭道:“王妃,景王殿下喝了醒酒湯已清醒過來,此刻說什麽都要見王爺,下人們攔不住,叫奴婢來請王妃過去看看。
”
“知道了,把景王帶到前廳,我稍後便來。
”蓮玉荇說。
待換好衣服來到前廳,賀沅安臉色十分難看,盯着蓮玉荇的眼神算不得友善。
“賀硯随呢?”賀沅安語氣生冷。
明明是賀硯随留了密信叫他來平城,等他來了卻連個人影都不曾見到。
蓮玉荇卻笑了,“我知道景王殿下想知道什麽,不妨等我細細說來。
”
深宮之中拜高踩低本就是常态,尤其是冷宮。
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娘娘皇子到了冷宮,免不得被人刁難。
柳妃生得貌美,時常招太監惦記,平日裏與太監宮女周旋,還要照顧兩個半大的孩子,身體漸漸垮了。
隻有重新得到皇帝寵愛,才能從暗無天日的冷宮出去。
恰好當時柳妃聽幾個宮人嚼舌根,幾個小皇子剛出生便夭折了,剩下的不是生了大病,就是因為妃子争寵被害死了。
昭文帝子嗣凋敝,正是天在助她。
柳妃想了主意,她和昭文帝有一塊定情玉佩,若是有人拿着這塊玉佩到他面前,昭文帝或許能想起冷宮內還有他的兩個孩子。
這個重擔落在了賀硯随的身上。
柳妃花光身上的錢財換取了昭文帝的消息,賀硯随在那個時間适時撞上身着黑色常服的昭文帝,神色驚慌,像受驚小鹿,眼睛濕漉漉,看着格外可憐。
昭文帝愣了許久,終于想起這也是他的兒子,大手一揮準許三人搬出冷宮。
再後來,便是柳妃逝去,兄弟阋牆。
蓮玉荇停了話音,才發覺賀沅安臉色蒼白,嘴唇微顫,雙手緊握,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話。
這個事實似乎對他打擊很大,蓮玉荇正想開口,賀沅安忽然奪門而出,身形不穩。
“诶……”蓮玉荇詫異,沒來得及阻攔,賀沅安便已經隐入黑暗,再也找不見人影了。
**
過往種種,再想起來還是如夢一般。
賀沅安忽然覺得實在可笑,固執己見,氣死了自己的母妃。
過去二十年沉甸甸地墜着這段往事,像細細的陣一根根紮破他心裏的暗瘡,潰爛流膿,痛苦不堪。
賀沅安死死咬着牙,直奔王府後院的那棵木棉,脫力的最後一秒倒在了樹下不遠處。
連夜趕路,腿已經沒了知覺,賀沅安便用手扒着往前爬,費了好大勁把自己挪到樹下。
風呼呼吹,卷着葉子殘紅落了下來,很快鋪滿地面。
賀沅安神思飄遠,仿佛又回到了在冷宮的時候,不知不覺伸手去接落花。
林珩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心裏酸澀不已。
他聽見王爺說——
“母妃,木棉花開了……”
賀沅安紅着眼眶,去迎接春日的第一場雨。
**
三日後。
商隊回到了平城,賀硯随辭別小舅舅,一刻不停回了端王府,到了卧房門口才放緩了腳步,揮退了候着的侍從。
一打開門,便看到了屏風後若隐若現的那道倩麗身影,繞過屏風,才發現人睡着了。
賀硯随眉眼不自覺染上笑意,準備将自家夫人抱到床上睡,才剛抱上去,人就醒了。
“賀硯随?你回來了。
”蓮玉荇剛醒,嗓音低啞,聽上去很像撒嬌。
蓮玉荇:“對了,昨日迎月來王府辭行,她不是你的暗衛,怎麽會突然離開?”
“迎月自幼便在暗衛營,這麽多年打打殺殺,是個人也厭倦了。
我同她做了一場交易,若她完成一百件任務,便可以來去自由。
”賀硯随回答她。
“……”一百件任務換餘生自由,說起來也是一樁好事。
蓮玉荇為她高興,她那樣的女子,該像春風一樣。
“別擔心,想來此刻她已經到了揚州,得了空閑,會有信寄到平城。
”
“這樣極好。
”蓮玉荇點點頭:“前幾日賀沅安來找我了……”
“我知道,夫人處理得極好。
”賀硯随颔首。
說清楚這件事,他和賀沅安便再也沒什麽幹系了。
“我從舅母那裏得知了一件事,原來你小時候來過平城,還來過楚府啊……不過我後來貪玩調皮,摔到了腦袋,失了一部分記憶。
”蓮玉荇看出他情緒不對,轉了話題。
“……這我倒不知道。
”
原本賀硯随以為蓮玉荇是故意忘了他,沒想到是失去了記憶。
賀硯随彎了彎嘴角,聽着蓮玉荇小嘴喋喋不休,述說着他不在的這幾天發生的樁樁事。
賀硯随揉揉她的臉,酸溜溜道:“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夫人這些天不知道有沒有想為夫?”光顧着說別人,都沒想關心關心他。
他可聽楚元琅說了,賈老闆家的公子盯着蓮玉荇的眼神都發直了,被楚元琅說了幾句才收了心思。
看來改日得會一會這個賈公子了。
賀硯随暗道。
“小孩子的醋你也吃。
”蓮玉荇斜睨了他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很是好笑:“賈公子不過十五六歲,你跟他置什麽氣。
”
賀硯随眉峰一挑,當即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低頭吻上了那不斷張合的唇。
“唔……”
“……賀硯随……你不講理!”
抗議的聲音很快被賀硯随吞下肚,摩挲着她的後背作亂。
不過一會兒,蓮玉荇身體軟了下去,貼在賀硯随胸膛上的面龐通紅,嘴唇泛着水漬。
“夫人,這個時候可不準再叫別人的名字了。
”
賀硯随笑得恣意,大手一撈将蓮玉荇抱住,往床邊走去。
……
浮生一瞬,情思糾纏。
這一糾纏,便匆匆過了二十年。
從蓮玉荇和賀硯随見的第一面,紅線似乎就此牽住了。
他們是兩世夫妻,有幸得了兩世歡娛,往後日子悠長,他們還有好多年。
陽春三月下揚州,去看江南好風光。
看大漠孤煙、紅塵落雪。
此生共白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