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番外】虞執x周洲
【袁幼甯】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我想,人在死前,是可以看見自己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場景的吧。
就像他們說的走馬燈,我看見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場景。
那是我成婚的時候,我喜歡的人穿着紅色的喜服,向我走來。
我出身袁家,是袁家最小的女兒。
年少時嬌縱無知,偏信一眼就能定終身。
在上元節的一場燈會之中,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人。
那人是我未來的夫君,當時我在樓上往外望,不知從何處起了一場火,整個大街成為一片火海,滾滾的濃煙将我困在狹窄的牆角,我的婢女哭泣得暈了過去,
這時有一個人從天而降,黑色的披風遮天蔽日,像一隻巨大的蝙蝠,他将我抱了起來,從欄杆上輕盈地飛了下去,萬千的燈火像星子一般,在我眼前旋轉。
我那天穿的,是奶娘給我挑選的襦裙,是我最喜歡的茜色,裙邊上繡着同色的鳶尾花,我那時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直到低頭的剎那,看見我的帛帶和他的玉鈎交纏在一起,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救了我以後,便去救其他人了,我甚至沒有看清他的樣貌,隻記得他腰間,有一塊刻着虞字的玉佩。
後來,我從父親那裏聽說了我的婚事,我的父親,将我許給了大顯最年輕的太尉,他曾是大顯最勇猛的将領,他姓虞。
成親那日,我悄悄地從蓋頭下看,新郎官腰間懸挂着一塊玉佩,熟悉的字眼,從我的心中,開出一朵小小的鳶尾花。
坐在喜房之中的我忐忑無比,蓋頭被掀開的時候,我羞得要暈過去了,卻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牢牢記住他的臉。
他的神情是很複雜的,他說,“袁女郎,你很好,可是在下如今,無心男女情愛。
”
我問他,那要什麽時候你才有心?他不說話,我便說,我可以等。
他笑了,笑得那樣好看,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你年紀還小。
他像個長我很多的長輩一般,用對待孩子的口吻對我說,你還小。
誰能相信,我與他成婚兩載,還是完璧之身。
我小他十歲,卻也不是真的是個小孩。
我知道,他在籌謀一件事,他所籌謀的那件事,是我這樣的女兒家無法參與的,甚至會惹來滅門之禍。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他的那本手記,我在整理書房的時候看到了。
很巧,他在那時走了進來,我愣了一下,拼命把那泛黃的手記往身後藏,他抿抿唇,露出了很疲憊的神情。
“你都看到了。
”
我渾身發抖,我想再也不會有那一刻的勇氣了,拼命扼制着哭出來的沖動,直直地擡起頭,跟他對視着,渴望着,在他眼中找尋到一絲柔軟。
可是沒有,隻有冰冷與無奈,即将剝奪一個知曉了他最大秘密的生命的無奈。
我好想哭,卻忍住了,鎮定自若地告訴他,“袁家早已遠離朝政多年,我祖父雖與天子有舊,不日卻要辭官回鄉,也不會對你産生什麽威脅。
”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的後背全都濕透了,這一刻我才意識到,這個人不僅僅是那一夜救了我性命的恩人,更是大顯最不可撼動的權臣,權勢滔天的太尉。
漫長的寂靜之下,我扶住桌角,小腿抽筋,有點站不穩。
“多謝你,”終于,他低下頭說,“夫人。
”
我知道,為這一聲,就算豁出我的性命也值得了。
我所愛上的人,是個舉世無雙的大英雄,他救過很多人的性命,他的手上也曾沾滿鮮血,他将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成則君臨天下,敗則屍骨無存,而我是他的妻子,願意永遠陪着他。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庭院裏撐了一把傘,這雪很大,大到我隻不過站了一刻鐘,大雪便埋了我的鞋子。
近來似乎有人頻頻找他的麻煩,隔三差五就有幾個刺客摸進府中。
我很擔憂,有什麽事,是必須今天出去不可的呢。
早晨時我勸他,別去,去的話,至少帶一些守衛。
可是,他還是獨自一人出去了,走的時候神色落寞。
我回過神,華生說,“天冷了,夫人進屋歇着吧。
”
我擺了擺手,說,“我等他。
”
夜裏,我的咳嗽聲驚動了下人,他們紛紛将我圍住,醫官面如死灰,我盯着地面也不敢相信,自己會咳出那麽多的血。
華生的表情我看不分明,他身邊這些人同他一樣深沉,我都是看不分明的。
半夜,雪停了。
我聽得很清楚,那種停下來的寂滅之感,就像血管裏的血液停止流動一般。
死亡在那一瞬間降臨。
我仍然看見了大片大片的紅色,從這一片火一般的紅色中,他向我走了過來。
我心裏想,這個冷峻威嚴、沉默寡言的男子,将是我的夫君,生同衾死同穴。
單單是,被冠以袁幼甯的四個字,都讓我感到無可言說的幸福。
他這個人啊,與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不同,他不茍言笑,不會說好聽的話哄人開心。
可是,又有一腔沉默的柔情。
隻是,這情不是對我,而是給了一個,如同傳說一樣美好的人。
美好到讓我覺得,連嫉妒,都是對那個人的玷污。
他的那本手記,記載着另外一個名字。
“周洲”
【虞執】
虞執曾被送到終南陰嶺的文武院教養,他在家中行二,雖是尊貴的嫡子,卻因自小遲鈍,說話晚,樣樣都比不過旁的孩子,并不受家主的重視。
十五歲那一年,族中長老決定将他送往百國中人才輩出的文武院培養。
到達的那一天是酷暑,天氣熱得不行。
虞執背着行囊,正行到半山腰,一片陰影籠罩了下來,形狀怪異。
他擡起頭,有個兒郎在高高的槐樹上躺着,翹着腿,天上吹落白色的槐花兒。
歪頭歪腦,手裏抓了一把棗兒大嚼特嚼,一邊嚼,一邊往外吐核。
是個翠衣兒郎,面龐像月兒一樣明亮。
那種中秋佳節,挂在漆黑天幕裏的,黃澄澄的月亮。
他的眉毛讓人想起深棕色的馬鬃,雖茂盛,又怪柔軟。
這不是一個什麽好的比喻。
十五歲的虞執覺着這人長得真特別,不禁多看了幾眼。
誰知,翠衣兒郎察覺了他的目光,眼睛一瞪,兇得不行。
他揮手趕蒼蠅似的趕,“看什麽看?去去去,邊兒玩去!”
與虞執同行的,是他的表弟,姓徐。
這時也發現了樹上的家夥,不由得怪叫一聲,“吓!醜鬼。
”
翠衣兒郎磨了磨牙,陰森森一笑:
“醜鬼叫誰?”
“醜鬼叫你!”
翠衣兒郎撫掌大笑,“哈哈,原來是醜鬼叫我啊!”
笑起來更像月亮,那雙眼睛。
虞執默默地想。
徐表弟被他擺了一道,臉都青了,忙把虞執拉過來當靠山,“你這黃口小兒,可知這位兄臺是誰?”
翠衣兒郎表示不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虞小侯!”
虞執聽得有些尴尬,他母親溺愛他,軟磨硬泡地讓父親給他讨了個爵位,虞小侯,聽起來不倫不類,平日裏他是不許他們叫的,誰知這個大嘴巴還是嚷嚷了出來,虞執剛想說點什麽,翠衣小月亮掏了掏耳朵,“什麽魚什麽猴兒?沒聽過!”
虞執突然覺得,他這副模樣有點不順眼。
于是不動聲色,從指尖彈出一顆棗核,隻聽“砰”的一聲,小小兒郎“哎喲”叫着,倒頭栽到了樹下。
他揉着膝蓋罵罵咧咧地看了過來,“哪個龜孫敢偷襲小爺?”
那時風吹起樹葉,他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倒映着黑衣少年又高又瘦的影子。
虞執低下頭,咧嘴一笑,莫名有些憨厚,仿佛偷襲的不是他。
這樣自高而下的俯視,虞執覺得很滿意。
他沒事兒人一般,向翠衣兒郎伸出了手,客客氣氣地介紹自己:
“虞執,虞召南。
”
翠衣兒郎從頭發上拈下一片葉子,也朝他随意地拱了拱手,“周洲,人送外號小周郎。
”笑出一口森森小白牙。
……
虞執底子不行,不是個習武的好苗子,是學堂裏公認的差生。
到文武院來的,都是百國之中的天之驕子,各個都有一身雜七雜八的本事,無形之中便排擠了他。
虞召南的性子愈發沉悶,每天埋頭不是練武,便是讀書。
十五六本是愛玩的年紀,原本玩的不錯也漸漸不再與虞執同道,徐表弟也成天跟一幫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漸漸把他襯托得很是孤僻。
他的個子竄得極高,鶴立雞群,本想默默無聞偏偏成了人群中的焦點,叫一些人愈發看不慣他。
唯有同周洲,常常一起練武,偶爾下山溜達,喝喝小酒打打流氓,一來二去,倆人倒熟識了起來。
某日,書院裏舉行比武大會,虞執坐如針氈,最愛出風頭的那幾個顯貴子弟,明面着嘲笑他的無能,卻因輕敵輸掉了比賽,讓虞執得了個第三。
事後面對挑釁,虞執默默忍耐,那打頭的貴族弟子卻愈發嚣張,将他的青色額帶搶過來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這時,一個嘹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住手!”
周洲出現了,他看起來生氣極了,黃黃的臉漲成了奇妙的顏色,一把攔在了虞執的面前:“他是大顯最忠誠的好兒郎!你們之中,沒有人能及得上他!”
他頭上束着鮮紅色的額帶,那是魁首才配擁有的,他卻一把取了下來,轉過身,親自給虞執戴上,擲地有聲地說:“空有一腔武藝,卻無德行,隻不過是莽夫罷了,有什麽資格在此奚落別人?我心中的第一,當如虞召南。
”
虞執生得高,周洲需要踮起腳,才能給他将那額帶束上。
虞執看他一眼,慢慢地彎下了腰。
周洲的聲音很低,“你還記得我們聯手趕走那個,欺負小販的惡霸的那天麽?有個小乞丐,他躲在桌子下面,吓得都哭了,你把他抱起來,給他把眼淚擦幹,将自己的錢袋子別在他腰上的時候,我就想,這樣一個可憐弱小,溫柔細心的兒郎,怎麽可能不是一個正直又溫暖的人呢。
”
溫柔,細心,正直,溫暖,這是他第一次從旁人那裏收到如此正面的評價。
虞執的臉默默地紅了。
“多謝你。
”他聲如蚊吶地說。
知道周洲是女孩子的那一天也沒有什麽特別,太陽很大,周洲訓練完後在房間裏擦汗。
“你一個女郎,成天抛頭露面的像什麽話……”說話的是從周國來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