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番外】大娘娘x使君
他出生的時候,有一個瘋瘋癫癫的雲遊僧人為他算了一卦。
說他命中有一位貴人,五次相遇,耗盡一生,福德恩澤加之其身,助他騰雲成龍、貴不可言。
僧人再瞧一眼襁褓中的嬰兒,嘻嘻一笑,又加一句批命。
無奈公子,卻沒有坐擁那無邊富貴的命格,無妻無嗣,壯年而死,忒為遺憾!
燮國公哈哈大笑,大手一揮,将這胡言亂語的僧人鍘于殿前,血濺三尺。
肖珏離開燮國,去往大顯做質子的那一年,剛滿十四。
單薄的少年披着一襲嫩黃色的單袍,生得乖巧秀麗。
他喜歡穿一些柔軟鮮亮的顏色,壓住滿身病氣。
輕輕咳嗽着,向那座浩蕩偌大的宮城看了最後一眼。
毫無留戀地轉身登車,單薄的身形,仿佛要被綿綿細雨吞噬。
十裏長街,無人相送。
虔公執意跟随,肖珏幾次命令停車,在路上故意将他抛在半路,可他最終都一瘸一拐地跟了上來。
胥宰沉默,他明白虔公的執着是為什麽,這是夫人留給公子的奴仆,也是她所能給予公子最後的陪伴。
虔公再一次摔在泥坑之中,半天都難以爬起。
馬車終于停下,一隻瘦削青白的手打開簾子,少年的聲音冷淡無波:
“罷了。
給他一匹馬。
”
幽均衛将馬牽到他面前,虔公伸着手去摸,握到一根粗硬缰繩的時候,老淚縱橫。
虔公看不見,他是一個瞎子。
困在洛邑的日子無聊又枯燥,好在這裏的木材容易用來雕刻,他倒也找到了一些事,用來打發時間。
他記得,那夜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子,四處漆黑的令人恐懼。
因為什麽走到太液池邊,他也忘記了。
隻記得落在池邊的那塊玉佩,發出瑩潤的光輝,終于找到了——
不安終于散去,像是蒙在心頭的陰霾被驅散,從雲層裏照出了陽光來。
又被打落至深深的地獄。
劇痛從腦後襲來,沒有防備,耳鼻被冰涼的湖水淹沒。
四肢百骸灌滿冰冷,肖珏的內心從一開始的掙紮,到徹底平靜。
算了吧。
他本就該死。
他看見漫山遍野的花開,一朵一朵紅得肆意張揚,那個美麗的婦人摘下一朵,戴在鬓邊,笑了起來,沖他輕輕招手——
朝蕣。
耳邊有誰輕喚,好像真的是娘親。
娘親,娘親……
朝蕣好想你。
眼皮有千斤之重,他微微撐開眼,一個陌生的人影輪廓,她不是娘親。
他的心髒驟冷,心灰意冷到了極境,再也聽不見聲音。
意識逐漸地離開身體,什麽都感覺不到了……直到……
她給他渡了一口氣。
柔軟的嘴唇貼合在一處,他的心中猛地騰升出一絲,難以形容的感受。
好像是重新與這個世界取得了聯系,他的五感在慢慢找回。
他聽見了聲音。
他看見了光影。
他觸到了溫暖。
他嗅到了香氣……
女子的香氣。
那是,很像娘親的香氣……
他的指尖抓住玉佩,濕漉漉又冰涼涼,心口卻源源不斷地湧上暖流。
他努力地想往那暖源再靠一點,再靠近一點點,像一隻沒有長齊,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的小獸,極度貪戀溫暖的懷抱。
他得到了。
她将他輕輕地,珍視地抱緊在懷中。
“不要怕,公子。
”
……
他不喜歡人多的場合,百國宴卻是必須出席,那兩個女子,他必須要在這倆人之中選擇一個。
他不懂男女之事,也難以對此感到任何一絲半點的興趣。
可是他還是得在兩個人之中選擇一個,這是規矩。
那兩個女子,被他們叫做,媵人。
她們恭恭敬敬地跪在他的面前,捧着兩杯酒。
其中一個,忽然擡起臉來,在與他對視時,眼神一定,發了會兒呆。
肖珏本來很是煩躁,對上那一雙盈盈的眼,心中像是唰地點燃了兩簇火苗,狂跳不止。
他差一點就要起身。
卻不得不壓住,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緊密地監視着。
肖珏的心突然一冷,他看到她舉着杯盞的手,想起他那天所觸碰到的,那隻溫暖的手,血色飽滿,健康美麗。
他再也沒看她,而是拿起了另外一杯,流暢自然地笑道:
“我喜歡柔倚溫順的女子。
”
她那一瞬間黯淡灰暗的眼神,讓他的心也難過地揪了起來。
她被人帶了下去。
那個他留下來伺候的媵人,殷勤地給他倒酒。
肖珏心不在焉地應付着,忽然将她推開。
用了一個很爛的理由,他說,他要去如廁。
他飛快地沿着方才她被帶下去的路走,那是去往掖庭的方向,他的心髒砰砰直跳,以他公子之尊,一定可以救下她。
果然看見了那個纖細的身影,垂頭喪氣地跟在內侍的身後。
他悄悄地踩着她的腳印,正要——
另一個人,先他一步出現了。
那是個高大,俊朗的男子,穿着國公的服飾,舉手投足間都是上位者的凜然與自信。
捧高踩低的內侍們見了他,也紛紛點頭哈腰,恭敬無比。
肖珏依稀聽見,他們喚他——
梁國公。
他将那個女子帶走了,他說,會好好呵護美人。
小小的少年籠在樹影之後。
這棵梧桐樹是如此地高大,将他襯托得形單影隻。
也罷。
一個媵人而已。
一場恩情而已。
至于帶回來的那個女子,肖珏并沒有多管,誰知第二日,便傳來了她暴斃的消息。
哪怕幽均衛如同寸步不離地防守在四周,她還是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凄慘無比。
是恐吓,他那個哥哥,就喜歡玩這樣的把戲。
當着他的面,殺死他的救命恩人,玩弄他于股掌之中,以為他會更進一步地發瘋發狂,徹底失去鬥志了吧。
肖珏盯着屍體,卻沒有絲毫波瀾。
叮囑幽均衛“好好安葬”。
如果當初,他選的是她,躺在這裏的,可能就會變成她了吧。
活着就好。
*
回到燮國,他過起了閑散公子的生活。
在清查陳年舊帳的時候,周洲之死,吸引了肖珏的注意。
幽均衛暗中查出,刺殺周洲的刺客來自于梁,是梁之士。
順藤摸瓜,抽絲剝繭,更讓他一步步觸及到了真相,還原當年的局勢。
先王聽信預言,忌憚周洲,聯合梁國國公與燮國世子,暗殺周洲公主,以絕後患。
梁國以武聞名,早就想削弱周國勢力,伺機侵吞,肖淵自然也有此打算,與梁國公狼狽為奸,分一杯羹去。
那則預言,很有可能便是出自二人手筆。
肖珏聯絡周桓公,将懷疑告知。
桓公大怒,一心要為姑姑報仇,苦于證據不足,那二人的身份又極紮眼。
後由公孫夫人花費重金,尋來一個武功極為高強之人。
潛入梁宮一月,搜集當年梁公與肖淵合作,殺害周洲的證據。
肖珏負責接待此士,抹去一切與高層有關的痕跡。
目的有二。
第一,聯合周國,将肖淵的卑劣肮髒公諸于世,第二,虞侯與周洲有過命之交,若能用此事離間虞氏與肖淵的關系,甚至讓二人反目成仇……
于他百利而無一害。
公孫夫人所尋之人,此前乃是一位遊歷四方的俠士。
胥宰當年闖蕩百國,曾與之結交,引為知己。
請到公子珏的府上,做了一張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化名金暮,整裝上路。
公孫夫人卻送來一封密信,上面的內容說,她膝下有一位公主,流落到了梁宮之中不知境遇如何,請公子務必将其帶出。
肖珏當初将百國之事都細細地打探了一遍,自然知道這樁醜聞,公孫夫人狠心遺棄此女,十多年不聞不問,現下又忽然提起,竟不知是動了恻隐之心,還是另有謀算。
而後才知,乃是周國的權利争鬥之之中,公孫夫人落敗,周桓公執掌實權,才借公孫夫人之口,讓他幫這個忙。
那位公主,姓雲。
喚作意姿。
雲意姿。
還沒見到真容,肖珏便對這個人感到了好奇。
讓周桓公這麽多年念念不忘的,從小養在那位巾帼女将膝下的,會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
梁宮中。
他再一次見到她了,又是在一個極為狼狽的境遇之中。
她無疑是個美人。
他輾轉多地,大顯,燮國,梁國,環肥燕瘦,紅飛翠舞,無論多美的美人,他都見過了。
卻沒有再見到如她這樣的女子。
遊離在世俗之外,冰清玉潔。
又深陷紅塵之中,娴靜溫恬。
倘若漢江有神女,當是這般,衣袂飄舉,身姿如流雲輕盈。
雙眸,含着淡淡的哀愁,琥珀之色在其中流動,閃爍着琉璃一般清澈淡漠的光輝。
她輕輕地将他扶起,用指腹蹭掉了他額頭的血。
還十分自然地,為他撣落了衣上的灰塵。
轉過身去,語聲細細,向梁公求情。
肖珏跪在她背後,皺眉。
以他們二人現下的身份,她真不該做這般舉動。
可當她真正做出的時候,他也沒覺得絲毫不妥。
好似她的溫柔與悲憫,早已深深嵌入了骨子裏。
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一種,近似聖潔的光輝。
他是瘋了麽?
*
在梁宮的一個月,堂堂公子珏,竟然用來做一個美人的內侍。
他在窗下看書時,她偶爾會推開窗來,輕輕問他,你看的什麽書呀。
他不耐煩,可被她那雙眼一瞧,又平靜下來。
告訴他,是什麽書,這是什麽字,那個詞又是什麽意思。
然後被她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
“金暮,你真聰明。
”
“金暮,你寫字真好看。
”
“金暮,你見識真廣。
”
他嗤笑,悠悠轉過身,嘴角的弧度卻怎麽也壓不下去。
她院子裏面的人很少,伺候她的奴婢也不大盡心。
他自然也不會做伺候人的事兒,雲意姿便自己來,然後他在一旁幫着。
她發現他識字,便要他念給自個兒聽,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他嗤之以鼻,她說,這輩子難以奢求的東西,聽聽也是好的。
她說出這話的神情,苦澀,又黯然。
他定定看她,皺眉。
她這是喜歡了誰麽?
……
晚上,她又在一針一線地繡着帕子。
那是一朵十丈垂簾,細細的花瓣舒展。
他問:“你喜歡這種花?”
她說是,低垂的睫毛光影細碎,有種難以言說的溫柔:
“我愛它繁榮盛開,愛它肆意大膽。
即便四處蕭索,百花凋零,它也毫無顧忌地向世人展示它的美麗,毫不束縛,自由自在。
唉,真羨慕它呀!”
“它很像你。
”
“嗯?”她捧着帕子,忽然擡起頭來,“你在誇我?你在誇我嗎?”
雲意姿捂着唇,眼眸彎彎,胸口起伏不定,看起來高興極了:
“那我繡一塊送給你吧!”
他心髒狂跳,撣了撣袖子,雲淡風輕:
“嗯。
”
雲美人不知怎麽愛上了下廚。
無奈她沒有天賦,屢試屢敗,做出的不是硬邦邦的土豆泥,就是黑漆漆的綠豆糕。
每每讓金暮試吃,吃完必拉肚子。
終于吃到了成功的一塊,肖珏的眉心終于舒展開來,真心實意地誇了一句:
“不錯。
”
她一拍手,笑眯眯地說:
“去送給主公吧。
”
他的臉色一下冷了。
人.皮.面.具覆着,僵硬也透不出半分,兩雙眼睛卻定定看着她,看得她狐疑不已。
還舉着手,在他面前晃:
“怎麽了?金暮?我說話聽到沒有啊?”
他低頭,說好。
出了望舒臺,有一方池塘,他見四處無人,便将盤子從籃子中取出,随手一傾。
圓滾滾的糯米糕,一個接一個,咕咚咕咚地跳了水。
花花紅紅的錦鯉争相湧出水面,吞食美味。
他停駐着,看了好一會兒,心口那股郁氣才慢慢消散。
回去見她正在刺繡,他弓了弓背,面上不帶一絲心虛:
“送了。
”
雲意姿對此并不關心,嗯了一聲,便繼續運針刺繡。
之後還讓他送。
這次肖珏學乖了,他不拿去喂魚了,每每應了雲意姿出門,他便挑着道走,七拐八拐地拐到隐秘的林子裏,把這些點心糕餅,全都下了肚,面無表情地一口口咬着,活像撕吃人肉一般。
過了五六天,雲美人曬太陽,瞧了一眼內侍,不對,又瞧一眼。
連比帶劃好一會兒,拉着他的袖子,讪讪道:
“你是不是長胖了?”
“……”
“這的夥食也算不得好哇。
”
她扯了扯臉上一點點肉,嘀咕。
肖珏好不尴尬,裝淡定。
翌日,雲意姿煲了蘿蔔湯,讓他給梁懷坤送過去。
湯水滾燙滾燙,她拍了拍他的手,叮囑“千萬別灑。
”眼神讓他心裏一咯噔。
傍晚,梁懷坤來了。
她穿着一身頗為輕薄的衣裙,于月下翩翩起舞,水袖展開,宛如銀蝶一般,簌簌地飛上他的心尖。
他默默看着,看梁懷坤将她抱在懷中,親昵地撫摸。
房門關住,似乎還能聽見她的聲音,他守在門外,枯坐了一夜。
雞鳴聲起,梁懷坤才整裝離去,留下一個字,“賞。
”
她睡在錦榻之間,青絲慵懶,身上有些暧昧的痕跡,肖珏看了一眼,便低下頭。
她打個哈欠,“還愣着幹嘛,過來幫我梳洗。
”
雲霧缭繞,她的指尖輕輕點着浴桶,若有若無地刮蹭着,“後宮的女人要想存活,一是寵愛,二是子嗣。
若有子嗣傍身,我便能在這梁宮之中紮根,有了籌碼,再也不用過這樣的苦日子了。
”
他沉默了會兒:
“這是娘娘的真心話嗎。
”
雲意姿狠狠地一打水花,“你懂什麽?”
她的失控隻有一瞬間。
揉了揉額頭,伸手從托盤裏一撈,将酒杯咬在唇邊。
銜着酒杯一口飲下,她似乎想要宣洩,如果不将這種心中的情緒給撒出來,她會把自己給逼瘋了的。
她忽然起身,沖他勾了勾手指頭,經歷了男女之事的她,就像一朵帶露的海棠,勾引着人去采撷。
眉眼間的媚意,讓他難以抗拒。
他喉結滾動,不知覺已經與她濕透的曲線相貼。
她攀着他的頸,呵氣如蘭,“金暮,我求你。
你……帶我走吧,把我從這個糟糕透頂的人世,帶走,好不好,求你了。
”
她一邊說話一邊哭,肖珏終于忍不住,低頭吻上她的唇,克制得快要發瘋。
嘗到澀澀的淚水。
看她閉着眼流淚,突然發現,也許,她快要到極限了。
她并不喜歡這裏,也并不喜歡……這個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