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果然下起了大雨,煙波飄搖的鄉露湖,有幾隻綠頭鴨在遊弋,一蓑翁正抖擻伫立岸邊垂釣。
不遠處,謝容允一襲青袍打傘經過。
“敢問阿叟今日釣了多少條魚?”
那蓑翁直搖頭:“小兒錯問。
老夫是為娛而漁,非為魚而漁。
”
低頭所見,腳邊竹簍空空如也,一時竟不知這位算脫俗真隐士,還是嘴硬好面子。
謝容允淺笑:“晚輩失言了,釣魚閑處,本就超凡避世之人的喜好,怎能糊塗問起功利!”
聽他這般上道,蓑翁十分受用,滿意地捋了捋花白長須:“不心浮,不遲疑,剛柔相濟,撓曲枉直;此乃釣魚之道,亦是宇宙大道。
”
隔了層朦胧水汽,綠綢般的水面被細密雨絲帶起一圈圈漣漪。
半晌,他又問:“阿叟,謝某混俗,窮極半生隻為圖條大魚,敢問,來日是該繼續癡守這一方小天地,還是前往更廣闊的大江大河?”
蓑翁精神矍铄,解頤答:“正所謂,魚兒頂浪遊,要釣風浪口,順風必落空。
①”
亭臯旁種的是扶疏紅豔的槭樹,仿若霧中燃燒的烽燧,石徑上,成祿勒馬向前,遠遠喊道:“謝先生!謝先生!我家郎君有請——”
聽見有人喚他,謝容允恍過神,瞧了眼灰蒙蒙的天,淅瀝落下那些雨。
他抻了抻袖口的卷草紋樣,朝蓑翁恭敬拜别:“多謝阿叟指教,晚輩受益匪淺。
”
蓑翁望着那位郎君逐漸離去的背影,獨自感慨:“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②……”
簌簌,耳邊隻剩風雨渡過樹林的聲響。
颍川定陵謝斂,表字容允,小市江湖,常以字行。
他是甄堯遊經巴東時結交的朋友,那幾年大概在倒騰蜀錦,雖出身官宦世族,卻早早無心仕途;幼時曾師從東萊徐公河,擅精算,後又習得奇赢術,年不過二十三,偏偏自輕當了行商。
原是人不可貌相的。
初識都道他談吐軒昂,舉止儒雅端正,似有道骨仙風,理應不同于那些俗輩,可惜落實個大相徑庭,但凡相處久了,就會覺察他的極緻市儈,除了财,此生再無其餘愛好,心裡真正喜歡的也隻那沉甸甸、明晃晃的金錠。
“多少金?”
季蘅偏過頭,愣然望向缦雙,難以置信地讓她重複一遍。
“你方才說值多少?”
“足足四十金。
”缦雙早驚詫過了,隻平靜執起娘子的手,覆在自己掌心,輕聲概述,“銀鋪的章公一向見多識廣,可瞧見它時,眼睛都亮了,又端看多次,最後才敲定說确是塊上好的水蒼玉,奴婢便沒敢久留,匆忙趕過來了。
”
如今再摸,這玉涼絲絲的觸感竟變得有些燙手。
一旁的細寶聽完,溜瞅着圓眼睛,蓦地驚呼:“那孟家侄兒該不會是個蟊賊吧!”
季蘅将手收回寬袖裡,瞥了她一眼,斂容怪嗔:“教過多少次,凡事講求證據,不可憑白污人聲譽。
”
“是……奴婢莽撞失言了。
”
缦雙也跟着坐下,呷了幾口茶,歇息片刻,才迂緩道:“興許傳家寶呢,如今落魄,未必祖上不曾闊過。
”
“哪能啊,”細寶嘟着嘴,仍不太服氣,悄聲嘀咕,“我看他們家世世代代都像伺候人的辛碌命。
”
一時也商讨不出個所以,心事重重的季蘅隻好說:“回去再議。
”
襄玉坊魚龍混雜,不便多言,何況今日還有甄堯在,曲子多少是聽不進去了。
片刻,又逢丹沛叩門回來:“女郎,采辦的窦翁應下了,他包管,但凡銀兩給足,世道就沒有貨短的,那六十件毛褐,不出半月,定叫小厮推着闆兒車一樣不落地給甄宅送去。
”
“好,有勞了。
”季蘅示意缦雙遞去兩錠錢,“不成敬意,請你們吃酒。
”
丹沛略退了半步,恭維道:“本就分内之事,奴婢不該拿的。
卻知女郎性情,若執意不收,您往後怕是再不會有所吩咐了。
”她行完禮,才欣喜接下賞钿,“多謝女郎。
”
言語滴水不漏,果真是個靈心慧齒的掮客。
季蘅欣賞般點了點頭,命細寶跟随丹沛去櫃前結賬,等那兩人走後,才扯了扯缦雙的衣袖,貼耳囑道:“玉玦之事不宜張揚,明日由你親自去趟旭莊,找孟……”
閑坐了一會兒,茶壺見底,候到細寶回來複命,她們便如往常那樣,不緊不慢地從後門離開。
“外頭正飄着細雨,娘子留心腳底滑。
”
今日确實趕巧,謝容允這個熟客也走後邊進來了,兩撥人直接打了照面。
“五娘子。
”成祿先瞧見了季蘅,意外之餘,連忙止步問候。
丫鬟們亦聞聲,同樣禮貌地退到一旁,給甄堯的貴客謝先生讓道。
季蘅昂首垂目,并不在意男女之防,她提裙下樓時,正遇着同樣率性、沒有避諱的謝容允闊步往上走,四目便這般短暫相對了。
兩人皆無言語,斂色屏聲地擦肩而過。
二樓某間緊閉的雅閣裡,烘垆吱吱冒着小火星,甄堯取了幾撮茶焙上發黃的嫩生葉,靜候新水煮沸。
“哎呀,别隻顧着搗鼓你那堆幹草屑了,多少也給我拿個主意!”見對方仍舊一言不發,閻術羅更顯急切,肚裡好似咽下團熾火。
甄堯微張了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