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韓循倒幹淨最後一滴甘醪,已然大醉。
他抱着挹酒的木端子,朦胧盯見對面打晃兒站起個黑凜凜的壯漢,一步一踱,接連敞開兩扇窗。
“真漂——亮!”閻術羅粗犷地噴了點唾沫星子,左手把盞,右手高擡,直指那丸金黃的月,并仰面闊笑,“這玩意多少錢打的?給咱也整上一車兩車三十車!”
韓循愈發睜不開眼,隻跟着癡鬧:“妙!妙!妙!”
兩人終于笑累了,一個癱在柱邊,一個栽在窗下,隔不多時,皆沉沉睡去,呼噜聲響得此起彼伏。
席間唯有主人甄堯滴酒未沾,他澹然咬完半盤蜜棗,像品鑒了場精彩滑稽的俳優戲,最後仍有些意猶未盡。
“既入醉鄉,還不快将兩位貴客攙回寝齋歇息。
”
“諾。
”
耳畔尚未清淨片刻,廊外又傳來橐橐腳步聲,不用猜,定是袁熙乘興而歸。
門被用力拉開,那人隻顧低頭脫靴,左手還攬着幾枝秋海棠。
見狀,甄堯不免逗趣:“二公子今晚好雅興,又去哪兒侍弄花草了?”
袁熙咧嘴笑了,露出對尖虎牙:“敞廳有支空置的白玉瓶,想着配海棠正佳。
”
這绛美人原在城郊的灌叢中開得燦爛,被打馬經過的他俯身折了去。
也不見得多喜歡花花草草,隻是那捎帶露水的好顔色,叫人不由想起前幾日所見:
甄家小女躲在湖心亭納涼,懶散撲着銀絲素絹團扇、咬起鮮軟多汁醉李的唇紅齒白模樣。
她的眼睛笑盈盈的,柔媚又溫煦,像極了黃昏下的潋滟湖水。
“你後晌不是随子京他們去襄玉坊聽曲了嗎?”甄堯這才注意到袁熙略顯灰撲撲的雙頰,連衣褲也沾染不少泥塵枯草。
“怪吵的,我耳朵疼,看得眼睛也疼,就一人去别處跑馬了。
傍晚倒同他們吃的炙羊腿,之後各有各的打算,我便先回了。
”
“哦,跑馬。
”
聽這調谑語氣,袁熙果然漲紅了臉,慌忙多解釋一嘴:“我的意思是走馬馳騁,就繞着城郭四處踏看——你少歪想。
”
甄堯低頭笑了笑,沒再打趣這小子的純真,轉而道:“毋極,徒有其名,不過彈丸似的方寸地,少有别緻景色,虧你還樂意盤桓。
午後才與容允說起那些個昌隆都邑的好處,正趕巧了,這就收到從邺城快馬送來的信。
”他揀起果盤裡的柑橘,信手一丢。
袁熙未施正眼,便穩穩接住,抛玩着往裡間走去,朗聲問:“什麼信?”
“袁三公子的親筆,許是埋怨你這個做兄長的,中秋将至,卻隻顧私自在外貪玩,未曾寄回一音。
”
話說那袁紹當前誕育四子二女:
長子袁譚字顯思,先妻俞氏所生,年不過廿五,屢建戰功,時任青州都督;
長女字明宣,譚之胞妹,有痼疾,已配嫁颍川子弟、官至議郎的趙彥;
次女字曲霈,生母賀姬早亡,幸得其父垂憐,親自撫養在側,出落得十分标緻,兩年前與太尉楊彪獨子楊修議親,如今夫妻倆舉案齊眉,琴瑟和諧;
幺兒袁買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暫且瞧不出多少正性,即便其母宿夫人近些年在袁府寵盛,也沒膽僭越;
而二郎袁熙、三郎袁尚,皆為續弦劉氏所出,兩人自幼相伴長大,兄弟怡怡,親密無間。
尤其那位三公子袁尚,容貌生得極俊朗,如玉如蘭,深受父母寵愛,德行雖淺薄,富貴峥嵘卻是不可限量的。
隔不多久,袁熙簡單洗濯,換了身幹淨寬松的衣袍出來,手裡便撚着那信。
“我可不敢平白受人惦記。
”他斂膝危坐,有些酸溜溜地玩笑道,“逃不脫是堆牢騷話,阿尚近來在父帥帳下研習用兵,不得一個閑字,自比不了我随心所欲。
”
說着,已湊到燈旁,覽信略讀。
侍仆适時添上熱茶和點心,甄堯眯眼一掃,盯住樣稀罕的:“這什麼?”
“回郎君的話,是山藥糕。
”
“山藥糕?”他将信将疑,撚起一塊端詳,“何故摻了如此怪顔色?”
“是先前五娘子嫌俗成的糕點太古闆,吩咐廚下碾了鮮豔的汁水點綴一二,大家看過也覺着好,便沿用了。
您仔細瞧,這紅的是染了苋汁,藍的是山繡球,紫的是銀丹草幼芽……”
提及甄家小女兒,袁熙不覺微擡眼檐,癡愣住半刻。
“屬她鬼主意頂天,還盡是些不着調的。
”甄堯冷嗤幾聲,故意望向身旁的人。
顯然,那是個惑亂了心竅的呆子,半歇才回過神,手腕不住一抖,晃暈了燭焰。
“嗳!倒怕你要燒壞這信!”
袁熙忙讪笑,掩飾心中的慌亂,也硬生轉開了話頭:“我、三弟催我盡早回去。
”
甄堯抿嘴一笑,并不直白點破,他嘗了塊糕,嚼得滿口香膩,才緩緩問道:“不過稽留這幾日,可是有火緊的要務?”
“确有兩件。
”說到正事,袁熙驟然闆起臉,把信遞給甄堯,連語氣都變得嚴肅,“曹司空已表奏天子,拜大哥為青州刺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