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難得的風平浪靜,尤其是對于他們這種汛期行船的人來說。
要不是送去胥江的那批貨出了問題,買方又催得急,他們也不會冒着風險如此行事,落得幾日幾夜沒得安歇,好不容易盼至雨停,一個個也不需布衾軟枕,挨着塊平坦的木闆就能打起震天響的呼噜。
船外江水湯湯,船内呼噜成串,剩下零星幾個守夜的船員也是歪歪斜斜地倚着桅杆,眼皮子耷拉着,任由瞌睡蟲繞着自己的腦瓜子嗡嗡地飛。
但到底有最後一根弦吊着,每當意識支持不住,整個頭垂下,連帶着爛泥般的身子往下栽倒時,便會因心心念念的月錢而猛然驚醒,搓搓面皮,咽咽口水,便能再熬個一時半刻,如此往複,天邊便不是一成不變的漆黑了。
亮起的一抹魚肚白,讓四野由黑變灰,連綿的山嶺由此顯露出一個個朦胧不清的輪廓,好似環伺而來的餓狼兇獸,想要将這艘船吞吃入腹。
偏于此刻,在群獸與獵物中,陡然冒出一個嬌嬌小小的身影,在水浪中漂浮着,伴着隐隐約約的人聲,像是哭,像是笑,又像是,在朝他說話,在喚他名諱。
正是江心處,莫非,是鬧了水鬼?
艄公扶着船舷往外望,眼睛每眨一次,那模糊的身影便漂近好些,一顆心在胸腔裡砰砰直跳,他屏着呼吸輕步竄到另一個守夜人旁邊,捂住那人口鼻,帶着一雙驚慌惱怒的眼睛再度望去。
可所見不過是起起伏伏的水浪。
難道是他睡迷糊了?
被他打攪的那個倒黴蛋怒氣沖沖地将他的手拽下來,沒好氣兒道:“天都快亮了,你還做夢呢?”
“可、可剛剛真的有……”
“有你個大頭鬼!做多少虧心事兒啊,怕成這樣!”那人深感不屑,啐道,“慫包軟蛋一個,吹吹風,醒醒神等着交班吧!”
艄公精神恍惚地回了原位,看看江面,又看看自己的手心,仍是不解,再度擡頭時,脖頸間卻探上了一片纖薄的刀刃,他艱難地用餘光向後瞟去,果然是個嬌嬌小小、才到他半截脊背的身影。
是個小鬼,他想,凄厲的叫喊聲方湧上喉頭,戛然而止,他驚懼的眸中又倒映出數道細長的、飄忽的黑影,終于明悟。
小鬼,還帶來了一群大鬼。
奇怪,太奇怪了!
崔竹喧端着碗坐在搖椅上,吃一勺馎饦要往外張望三四眼,待馎饦見了底,日已爬上中天,巳時都快過了,阿鯉還沒有來,難不成寇骞去打漁,還要把阿鯉帶上拎魚簍嗎?
她把碗擱在桌案上,所幸這麼些天,她已然學會了些梳發的技巧,當然,她以往的那些複雜發式還是弄不成,勉強将頭發編成整條的辮子,見人時不失禮就好。
她從屋裡走到院内,又從院内走回屋裡。
如此往複,景緻沒能賞到,隻得出一個結論,這兒實在小得可憐,外頭的門和裡頭的門相距遠不到百步,前些日子下雨憊懶時還不覺,今日放晴,便覺拘在着方寸之地無所事事,委實悶得慌。
不若出去走走。
隻是門剛被拉開條縫,就見個年歲同她差不多的女郎,舉着的右手虛握成拳,應是正準備敲門,乍然瞧見她,面上現出幾分驚訝,但很快又變成了熱絡的笑。
“你就是崔娘子吧,我是範雲,你的衣裳還是我幫忙裁的呢!”
崔竹喧警惕的目光微斂,攥着門闆的指節未松,“寇骞不在家,你過幾日再來找他吧。
”
範雲聞言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聲,“今日雨停,我自然知道他不在家,我是來尋你的,你一人待在家裡無聊,不如去我那坐坐,他們出去一趟,少說有個三四天,每日飯點,隻管去我們家吃就好。
”
想到寇骞留在紙上的話,範娘子可信,那範雲應當也可信,崔竹喧這才松了手,将門徹底敞開,“是寇骞提前跟你們說過了?”
“以往救了人上來,都是搭在我們家吃的,哪還要特地過來說?”
既是如此,推托便顯得她扭捏了,索性大大方方應下來。
崔竹喧把檐下的油紙傘撐開,随着範雲出門,離開時,特意将院門仔細瞧了一遍,門前兩塊青石闆,右邊一棵柿子樹,免得回來時又落入上次那種窘境。
範雲娘同她并肩走着,忽又鑽進她的傘下,隻沒過幾個呼吸,她又重新蹿了出去,“外面的女郎都像你這般,晴日也要撐傘嗎?”
還未待崔竹喧應聲,她便自顧自地往下說:“難怪你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