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春天,呂布身亡的消息終于傳遍了冀州。
是說,去歲冬月,曹司空攻陷下邳,誅殺呂布、高順,招降張遼、陳登;幫忙救回了劉備之妻,還不忘将秦宜祿花容月貌的夫人杜氏納為己有。
季蘅戴着孟覺苦送的那隻魚戲蓮璎珞,坐在虎仗齋的窗扇下看書曬太陽。
庭院裡的兩株玉蘭已經開花了,一樹皎皎甚白羽,一樹粉紫如胭脂。
丫鬟缦雙偶爾會挎着個小籃子,揀拾被春風吹落滿地的花瓣,預備送至廚房,請彭姑做蒸糕、煮米粥、打鮮湯,味道應當都好極了。
“願賭服輸。
”這天,孟覺苦忽對季蘅說,“去年暮春在毋極時,你斷言呂布定活不過冬天。
事實也果真如此。
我之前既然答允了你,言中有求必應。
”
對方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沒想到你竟還記着。
”
“想要什麼你盡管提,不過需得力所能及,而非燒殺搶掠諸如此類之惡事。
”
“那真是可惜啊。
”季蘅把頭一歪,故意應聲,也不再看他,望向了窗外的好天氣,繼而懶懶道,“春天來了,日頭這樣好,我們一塊去西郊踏青吧?”
孟覺苦喜歡愣一下再發笑,他展露真情實感的快樂時,臉會變得皺皺的,就像被風吹亂的池水。
“好。
”
前陣子孟覺苦生辰,季蘅給他定制了一身貴氣的銀白窄袖錦袍,平日裡懶得穿,更沒個恰當時機,隻壓進箱底藏好,現下要出門了,非逼着他換上。
細緻打扮了一番之後,這兩人湊近站在一塊時的般配模樣,可謂珠聯璧合,橫豎怎麼瞧都像是對光彩奪目的新婚美眷。
“您不用先知會三郎君嗎?”缦雙的神色間有些擔心。
娘子隻告知長輩過幾日要用車馬出遊,唯獨沒提還帶上了孟家侄兒。
季蘅卻滿不在乎:“我領什麼侍婢下仆出門,何時還需征得他首肯了?”
話雖如此,缦雙仍覺得不對勁,又說不好到底哪裡不對。
城西郊有座彤山,地勢不算高,貴在景緻幽靜,春時樹木蓊郁,草長莺飛,百花妍開,一片勃勃生機。
彤山深處找到間紅檐的過溪亭,其下水流潺潺,四周布滿亂石茂林。
細寶、绫戈入亭鋪席,并從提盒中取出豐盛的果肴酒菜;盧寬見溪流中有小魚,自告奮勇削了根長竹竿去捉。
季蘅則與孟覺苦閑步山間,觀景談天。
“……那棵樹生得比旁的英挺些,葉芽竟是紅的,方才離得太遠,還以為是小花。
”
“此樹名為連香樹。
橙青金紅,一季變換一色,确實美麗。
隻可惜那株長在山谷中,不能再靠近了。
”
“為何可惜?”
“連香,顧名思義,它天生具有一股甜香,隻要搖晃枝幹,或揉搓葉子,更甚,百米可聞。
”
聞此,季蘅不免有些心動:“真不錯,以後有機會,我也要在自己院裡種上一株。
”
“瞧,”孟覺苦忽又道,“那隻戴勝展冠了。
”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季蘅發現了一隻粉橘色的小鳥,喙尖而長,頭頂如扇華冠,翅膀黑白錯落。
“好可愛。
”
“遠觀可以,你千萬别也想養,”他笑了笑,“此鳥名喚戴勝,瞧着光鮮亮麗,實則臭不可聞!記得以前,有次随好友外出打獵,正禮就被這小家夥沖撞了,叫他哭着喊着在附近的溪水邊洗了少說有半柱香的手……”
季蘅不知怎麼的,望着正繪聲繪色講話的孟覺苦,莫名冒出個僭越的念頭,若眼前的人是曹丕就好了,嫁給他,至少有話聊,而這副俊朗長相也是自己喜歡的。
但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荒謬的想法。
倒不是因為其它,若是孟覺苦娶了自己,溫存數載,又愛上别人,最後還能翻臉無情地賜下毒酒……除了畏懼憎恨,那一定會更令人傷心吧,便是這樣想想,她就已經能感到一陣若有似無的惆怅。
“怎麼了?”
季蘅不好意思地搖搖頭,笑應:“聽你的,不養。
”
孟覺苦雖注意到她那一時的失神,卻也不好點破,兩人已行至山角,往下視野空闊,所望蔚為壯觀的蒼茫雲海蒸騰,登高望遠,一望無際,釋懷竟就在這瞬間。
“年輕氣盛時,自分是那扶搖而上的鵬鳥,覽盡萬裡江山,攪翻時勢風雲。
”他長歎了聲氣,感慨,“可如今再看,天底下從不缺少翻雲覆雨之士,而我實不過一蝼蟻,苟且偷生。
”
季蘅亦深吸一口山間清新的空氣,笑道:“晴霭浮岚,福地洞天,我見猶感快慰,豈你一人偷生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