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笄禮還有整一個月的時候,張氏往集芳館派了名面生的婦人,也沒繞彎子,直截了當地示知,是特意請來教五娘禮數的。
婦人學名呂韬,四十左右的年紀,總擺着副不苟言笑的莊嚴面相,顯得氣派十足。
兩隻眼睛盯人是直勾勾的,像撲食的鷹鹫。
這位以前在袁府做過女教,稱一句呂姑姑,聽說還是邺侯夫人當年親自替待嫁女兒物色的,可見德高望重。
婢仆裡除卻幾乎滴水不漏的缦雙,其餘幾個皆呼受罪,尤其細寶,平日散漫随心慣了,如今呂姑姑一來,她被訓得連足踵都不敢沾地,巴不得多領差事,搶着往外跑。
但最難過的,還要當數季蘅本人了,自此,她日日都得待在院裡練習那些所謂“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起初因為稀罕好玩,她還算聽話配合,後來規矩越來越繁瑣,任誰也容易煩躁。
哪怕學累了稍躺下會兒,都要被厲聲提醒,這樣不端莊,那樣不矜持,統統失禮!
有時受不住了,她開始犯渾,故意胡扯瞎掰:“姑姑您看,我繡得也忒醜了,若是送給情郎,不會把他吓跑了吧?”
這哪像花,分明繡了團紅毛大王八。
呂韬立在一旁,耷拉着眼皮,顯得居高臨下:“身為大家閨秀,總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詞句挂在嘴邊,成何體統?”
“什麼詞?難道是情郎嗎?”季蘅卻搖唇鼓舌地反駁,“姑姑這話不講理啊,都說及笄待嫁,若無情郎,我以後憑空嫁給誰去?”
呂韬眯了眯眼,險些被她噎住,但到底是見多識廣的老人了,知道眼下這丫頭路數不一般,拿那些教條壓她是壓不住,便說:“原是老身疏忽了。
隻不過老夫人吩咐,禮成前,女郎不可随意外出,府門高深,隻好辛苦您再多苦相思幾日。
”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季蘅越嬉皮笑臉,越像個心思活泛的小無賴,她甚至敢追問:“姑姑以前有過幾位情郎?他們生得好不好看?若相隔兩地,也會繡些花樣排遣情思麼?”
此話一出,呂韬的臉都顯綠了,硬生噎了半晌,才緩言:“女郎今日是存心要找老身的毛病了?”
季蘅扯着假笑搖頭:“聽聞姑姑資曆深,是侯府出來的師氏,我豈能不敬?您的教誨,盡當唯命是聽,不敢不從。
”
俏皮話誰都會說,心底的不痛快卻難消弭,真等呂韬傍晚去到張氏處答話,她就會抓住獻茶水的丫鬟,嗟歎:随便來個人帶我走,救大命!
但難歸難,鬧歸鬧,輪番下來,這些日子并非全無收獲,就說這女工,已經能繡出個樣子輪廓了,不知不覺中,她的心也被迫靜了許多。
有回,呂韬故意考她:“可知為何讓娘子研讀《列女傳》?”
季蘅不假思索,随口道:“書中女子皆賢,姑姑是要我習其懿德貞恪、純孝淑善。
”
呂韬挑眉:“孽嬖傳裡的夏桀妺喜、殷纣妲己、周幽褒姒,她們也賢?”
“嗯。
”
“什麼?”
“我是說——”季蘅亟認慫,撇撇嘴,“鑒往知來,以為己誡。
”
呂韬這才略稱意,接着問:“古來賢妃貞婦之中,娘子最以誰為楷範?”
“武帝的衛皇後。
”
“為何?”
季蘅答:“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①”
“思後起于微寒,志比鲲鵬,入宮闱,育皇嗣,終至母儀天下,‘嘉夫德若斯②’。
”呂韬颔首贊許,卻又話鋒一轉,幽幽道,“可惜,未得善終。
”
“巫蠱之禍,衛後血性,将玺绶交予戾太子,調兵以抗奸佞,雖敗,慨然赴死。
”這正是季蘅欽佩之處,她的目光似乎變得堅定,“甯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份魄力,我很是歎服。
”
半晌,呂韬歎氣:“可敬之崇之,娘子切莫效法。
合該學學那班婕妤,得勢時,不忘卻辇之德,失意時,退居長信宮自保。
可謂,安分守己,進退有度。
”
“是,彌兒謹遵姑姑教誨。
”
從季蘅的語氣裡,倒聽不出她是真的銘記于心,還是單單為了躲避絮聒而随口敷衍。
天氣越來越冷,接近臘月時,邺城終于迎來了今年第一場大雪。
夜裡下得又急又密,晨起後,已是白茫茫一片,幾個粗使小仆忙着灑掃。
這天,薛婉打扮得像串茂盛的紫藤蘿,裹在藕合色鬥篷裡,過來看望潛心砥砺情操的季蘅。
呂韬領着倆小的,兀立在檐下迎接,瞧見人影了,忙颔首裣衽。
薛婉一邊走進屋内,一邊熟絡地搭話:“如今多虧了您悉心栽培,五娘近來長進不少。
若放在從前,這會子怕是還沒起。
”
而現下,季蘅挺直了背,正坐在窗邊描山茶花。
“……屋裡的地暖還算受用,缦雙,炭子夜裡記得換得勤些,五娘的手腳總容易冰涼。
”
聞聲,她忙停筆,回首笑望:“阿嫂怎麼過來了?”
薛婉近來忙于年關的應酬,張羅籌備那些衣食祭品,也有好一陣子沒見小妹了,她揣着個手爐,笑呵呵挨火盆坐下:“找個閑隙過來看看你。
”
等引棠遞來一個陶盒,放至兩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