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氣愈發炎熱,轉眼六月廿二,終于到了季蘅出閣的前夜。
張氏、霍逦、鄧端、薛婉、辛善印,還有這個嬸那個姨的遠近親戚……許多人帶着滿腹叮囑,蜂擁而至,擠在她的集芳館抹眼淚。
有時候,哭泣能代表一種恰到好處的儀式感。
“你又能傷心些什麼?”季蘅尴尬得沒忍住,私下瞪了好友一眼。
善印拉高帕子遮住下半張臉,藏起微微上翹的嘴角。
既是閨中密友,她特意從高家往至甄府,陪伴新娘子度過出嫁前的最後一晚。
等那幾位長輩依依不舍地叨念完,回去歇息了,她才率性坦白:“大家都在哭,就我一人擱這笑出聲,豈非顯得太過愚笨孤介?稍摸擠點兒眼淚,也算為你——喜極而泣了。
”
自打嫁給了高柔,善印變豐腴不少,白白嫩嫩像塊羊脂玉,可惜愛上了裝城府,開始頂個老成持重的發髻,端起所謂當家主母的姿态,實在違和,不過,瞧那模樣和精氣神,就知日子過得頗滋潤。
“臨了了,我反倒無喜無悲。
”洗漱畢,季蘅已經換好寝衣,正坐在妝台前捋頭發。
她盯着銅鏡,身後架子垂挂的喜服,顔色十分刺目,紅得發黑,像大團大團的火花,在自己心裡燙出個洞。
“隻是,忽然有點空落落的。
”
“終于要離開生活十數年的家,到個新地方去了,怎麼能輕巧适應,這我懂。
不過,瞧着前幾日蜿蜒流進袁府的嫁妝,可謂沉甸甸極了,足以填補你那塊的空隙。
”善印這會子搖着扇,憑幾倚榻吃起青葡萄,又聽到季蘅那樣說,歪頭打量了她好一會兒,然後笃定道,“該放寬心,你就似那天邊的星子,二公子是千方百計謀算了,才好不容易摘下的,自當百倍珍重,往後隻會更加恩愛。
”
袁熙也确實上心,自訂下婚事,他隔日就變本加厲地往甄府裡送東西,什麼花樣都有。
連甄堯都看不過去了,攔了幾回未果。
于此,閨閣中的季蘅都了然。
但她一丁點兒也不在意這位夫婿能否長久地待自己溫存,畢竟,他們相守的日子本就不多。
聽聞淮南袁術不久前嘔血而亡,傳國玉玺被義士徐璆帶往許都,獻還朝廷;
而虎踞四州、擁衆十餘萬的大将軍袁紹還處在剿滅公孫瓒的勁頭上,不由得将胃口對向南邊,蠢蠢欲動。
可他們不會知道,一旦對陣上曾經的小弟曹操,汝南袁氏就離覆滅也不遠了。
季蘅婉然放下篦子,眺了眼窗外隐約的月色:“罷了,咱們歇下吧。
”
說着,便走到燈燭旁,要掐滅那蠟焰。
“诶,難得你這麼早就困了?”
“該早些歇息,你是過來人,可比我清楚明日的繁文缛節會有多疲累。
”
很快,兩人共枕睡下。
黑暗中,善印側過身,試探道:“有些事,固然叫人害臊,但思來想去,還是要好好叮囑你一番,也是幾位夫人托付我的——省得屆時遇上什麼心慌意亂的事,靡知所措。
你閉着眼也罷,得仔細聽我把話講完。
”
季蘅瞬間就懂了,無非是要教她明晚面對新婚丈夫時,如何行周公之禮,敦睦夫婦之倫。
說出來可能不信,這類生理上的事,她比你們懂多了,于是強忍笑意,貼近正在斟酌用詞的善印,喁喁念了首詩:“衣解金粉禦,列圖陳枕張。
素女為我師,儀态盈萬方。
衆夫所稀見,天老教軒皇。
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
①”
善印愣了半晌,然後才反應過來,吃驚中還帶了點羞怩:“好你個甄季蘅,小小年紀,平日裡念的都是什麼書啊!真不知羞!”
“不才,除了《同聲歌》,也曾拜讀過《素女經》。
”
她對季蘅的坦誠感到震驚,黑暗之中,身旁的女子從容笑着,竟比自己這個已嫁數月的人婦還要直白些,敢情之前預備的那番話統統不能用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哎,你既已通曉,也無需我多言了。
”
“嗯。
”
可善印閉了須臾的眼兒,就猛地睜開,是越想越不服氣,大膽地擰了下身旁人的臉蛋一把。
“幹什麼?”
“便宜袁熙那小子了!”
季蘅不由感到好笑,心裡也嘀咕,确是便宜他了,甄氏擁有這般美麗的容貌,還沒談過幾次戀愛就要嫁人了,多可惜。
卻聽善印換了個寬柔的語調,繼續道:“不過話說回來,放眼整個河北,再找不到比二公子更适配妹妹你的男子了。
我夫君也同他共事過,知曉頗多。
私德品行自是不必多言,且,膂力壯健,不似那些嬌生慣養的纨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