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月亮隻是稍稍減了風姿,還是圓圓一輪,挂在天上。
月光如銀,透過窗棂,斜斜照入屋裡,照得地上一片雪亮,連紅燭的火光都遜色許多。
孫雲兒由連翹幫着沐浴更衣,穿了身嬌俏的淡粉寝衣,正坐在妝台前梳妝。
因着侍寝,不必梳繁複發髻,隻用一根粉色玫瑰的絹花簪子,斜斜挽住頭發,整個人比平日多了幾分溫婉和風韻。
鏡中人是美的,可是孫雲兒卻不大高興。
寝衣和絹花皆作粉色,是她閨中所喜愛的顔色,可卻不曾想,新婚之夜也得穿這顔色,作人妾室。
妾室,她是見過不少的,不必往别處尋,孫家就有許多妾室,還有沒名分的通房丫鬟。
這些小老婆,過的是什麼日子?
大婦将她們視如無物,這也還罷了,可是男人呢,一邊說着寵愛,一邊又叫她們當衆做些低三下四的事。
什麼洗腳唱曲,捏腰吹茶,無一不做。
便是孫雲兒自己,也親眼見過得寵的六姨娘跪在地上給父親洗腳。
至于那些不得寵的姨娘,還得去替清客相公們伺候水煙袋,比使喚丫頭還不如,丫頭們未嫁,且還不必服侍外男呢。
這些,還隻是得寵時的境況,倘若男人厭倦了,随手一揮就把這些婦人給打發出去,說是棄如敝屣,可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反倒是母親,因着那正室的位子,行事隻往端方和精明上走,不必對男人彎腰讨好,再加上子嗣的緣故,雖與寵愛無緣,但尊重兩個字,從來不缺。
想到這裡,孫雲兒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一個出身尋常的民女,還妄想皇後之位麼,這輩子能做個寵妃,都是燒了高香的。
寵妃,說到底還是個妾室,雖說是皇帝的小老婆,不必像尋常妾室那樣做些低三下四的事,到底也是身份卑微,皇帝是萬金之軀,待下頭人隻怕是更冷淡,她往後的日子,能好過嗎。
隻瞧眼前,後宮裡的妃嫔,伸長脖子盼皇帝,皇帝點卯似的來了幾次,用江靜薇的話來說,“隻是平常,不必多想”,她孫雲兒資質平平,能有多少福氣,得到皇帝的厚待?
月影漸高,更鼓已經響了兩下,孫雲兒似是被這更鼓敲醒了,不由得打個寒顫。
連翹連忙回身往衣架上取外衣:“天冷了,美人可不能着涼,唉,方才也是奴婢疏忽了,該先給美人披上的。
”
孫雲兒搖頭道個無妨,咬着嘴唇看看門口,心裡卻擔心起了别的事。
倘若皇帝不來,她可怎麼辦?
連翹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輕聲問:“美人是在盼皇上來嗎?”
孫雲兒不知怎麼答,含糊地“嗯”一聲。
她盼皇帝來,小半是為着姑娘家盼郎君的情切,大半倒是為了宮中的前程。
皇帝不知為何驟然召幸,且還是在追月之夜提前吩咐的,這消息一傳出去,就連江靜薇都忍不住來笑着打趣幾句得寵,更何況旁人。
倘若此次能順利獲寵,倒還罷了,萬一又出個岔子,她在宮中的日子可有多難過。
幸好,沒過多久,皇帝還是來了。
皇帝披着露氣進屋,進門先搓一搓手,待看見孫雲兒安安靜靜披着衣裳坐在床邊,知道這姑娘已經侯了多時,不由得輕聲道:“朕批閱奏章來晚了,你凍着不曾?”
這話出來,孫雲兒猶可,何禮卻險些把眼睛瞪出來。
皇帝是九五之尊,凡事乾綱獨斷,何用得着對旁人作解釋。
難道,皇上竟已如此寵愛這位孫美人?
何禮偷偷看一看面前,皇上正扶了行禮的孫美人起身,态度算不上多寵溺,比待旁人多些溫和倒是真的。
想想這位美人主子一副天真性子,也确實是個可人疼的,唐孝往這裡跑一趟傳個口信,竟得了一大把瓜子回去。
何禮當時見了那一把寶貝似的瓜子,哭笑不得,拈了幾顆吃了,自己心裡也覺得孫美人是個好的。
對着這位天真的孫美人,他們這些太監都如此憐愛,更何況皇上。
皇上一天到晚見的都是千伶百俐的人,難得遇見一個良善的,怎麼不疼惜。
皇帝握着孫雲兒的手坐在床邊,連翹知趣地低頭随何禮走了出去。
孫雲兒看着關上的屋門,心裡跳得擂鼓也似的,司寝嬷嬷教的那句聲氣甜軟的“皇上”,怎麼也喊不出口。
一雙白玉般的小手,安靜呆在皇帝手裡,溫度也好像玉雕一樣涼冰冰的,撫平了他内心因為政事而起的焦躁。
低頭看一看身邊的美人,烏壓壓的鬓發,一雙亮得驚人的杏眼,再往下,就是柔細白嫩的脖子,皇帝心裡才平息的火焰,又隐隐燃了起來。
不知怎麼,皇帝沒像平時一樣忙着安寝,倒想起了何禮在自己面前,有意無意絮叨的那些事。
什麼孫美人有副赤誠之心啦,什麼天真嬌憨啦,他當時還随口斥一聲多事,何禮卻笑呵呵地辯白:“宮中少見這樣的人物,奴婢不過是當個新鮮說給皇上聽。
”
何禮是從簡王府一路跟到禦前的首領太監,自然不會被一個小小的美人收買,至于緣故……
皇帝明白這裡的緣故,他身邊雖有皇後和張貴妃輔佐,又有容貴嫔,卻始終少個可心的人解悶。
想到這裡,皇帝才發覺,身邊的佳人竟已安靜許久了。
這姑娘,平日看着活潑可愛,到這時候,也還是怕的吧。
皇帝輕輕攬住孫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