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見“船”這個字眼,詹妮娅立刻想起那個去海上冒險的夜晚。
她覺得赤拉濱也正用餘光偷偷地觀察她,臉上的微笑更像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船,當然啦。
”赤拉濱說,“您想要一艘船。
或者按您的期望,最好我是有一艘大方舟。
不過情況已經壞到如此地步了嗎?”
“還不至于,隻是有備無患。
”
“我确實有艘船,就和您想得一樣,畢竟我前來觀光總得有個代步工具。
不過它是私人用的小型化設備。
”
“它具備獨立的隧穿功能嗎?”
“很遺憾,不行,它隻能實現曲速泡飛行,去我們先前設置的一個固定隧穿點。
那個位置,按照你們這兒的叫法,應該被稱作魯坦726-8。
”
“鲸魚座UV?”
“沒錯。
”赤拉濱贊歎着說,“一顆多迷人的耀星!它那陰晴翻覆又極易爆發的脾性,比之被你們稱作刍蒿型的脈動變星還要危險和激烈。
前一刻尚在和光同塵,旋踵間卻又急遽地耀閃,變化無端,玄機難料……”
“然而,”李理說,“總體上它正走向黯淡。
”
“何物不如此呢?”赤拉濱爽朗地回答。
他似乎還想繼續就天文學發表見解,可同席者卻沒有表現出興趣。
“鲸魚座UV星距離我們有8.7光年。
”李理問,“您的設備通行一次需要多久?”
“按你們這裡的曆法算,大概要半個月——抱歉,我也有經費方面的考量,用的都是輕量化設備。
”
“固定隧穿點通向何處?”
“我們位于崇宏鄉的一個小根據地,和您這兒的宙象條件比較接近,不至于會有審查的問題。
不過,要是您考慮借用這個隧穿點來釋放求救信号,我隻能歉意地告訴您,眼下是絕對趕不及的。
無論是向無遠基地還是崇宏鄉的代表報告情況都為時已晚。
我還得特别向您強調崇宏鄉當前正被一種嚴重的文牍主義作風影響,等它們走完程序再派人來時恐怕隻剩殘羹冷炙……要是您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
”
“另外,”李理說,“我猜貴方在隧穿點周圍也留有守備力量?”
“隻有很少的一點。
”赤拉濱謙遜地解釋道,“我們畢竟是個自發組建的學術組織,或者說更像一個愛好者俱樂部,更喜歡靠言語而非武力解決問題……不過考慮到我那艘船可憐的承載量,我隻得說您的顧慮是對的,你們能夠派遣的人力即便通過了隧穿點,也沒有半點奪取或逃出據點的可能。
因此,災害報告是不大可能發得出去的。
”
“如果以您的人身安全作為交換呢?”
“瑪姬!我的生命真要有那麼貴重,一開始也不會被派到這兒來了,是不是?培養一個學者雖不易,維持武備的贊助經費也不能丢水裡啊。
”
“那麼也不會再有人從隧穿點來接應您?”
“照我看是不會的。
貿然到你們這裡觀光有不少風險:沒準會撞見本地的官方執法者在野地裡巡邏;百分百會碰見那位不愛溝通的城市管理人,他應對我們的高精度設備可有非對稱優勢,我們最不樂見的就是這類損失了——啊,當然了,現在這點倒不成威脅了,不過消息也不會傳得那麼快,這就涉及到跨星界的時間流速問題。
計算産生重大曆史變更的星層在相對流速上的變化一直都是道難題,連我們也沒法掐得特别精準。
終端廣播站倒是能給我們答案,可惜兩頭聯絡是有延遲的,我們總不能每隔幾秒就去問一聲。
畢竟病人的脾氣通常不會太好。
”
赤拉濱的語速非常快,仿佛說話時都用不着換氣。
詹妮娅聽得如墜霧中;她悄悄拿眼去瞧站在她對面的馬蒂陶,确認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搞不懂狀況的人。
不過,來自她左手邊的那片沉默似乎暗示着形勢不妙。
俄頃寂靜過後,李理毫無征兆地問:“您對如今的狀況怎麼看?”
“照我看,眼下您隻有一條出路。
”
“發信器。
”
“是‘那台’發信器。
”赤拉濱着重語氣說,“您應該也知道幾種遠途通信的原理,可惜工程量太大了。
沒有材料、設備、環境……您不可能在短期内自己造出一個替代品,隻有靠現成的那一台了。
”
“貴方确定0312沒有在此地留下備用的發信器?”
“其實我們不确定。
您找着了嗎?”
“還沒有。
”
“我想也是。
”赤拉濱同情地說,“多麼可惡的偏見!如今的當權者并不信任您,害得您捉襟見肘;又是多麼疏懶怠慢!它們在獲得稱号前顯然是想奉行小政府主義了,除了維護基地穩定外什麼心思都沒有。
不過話又說回來,動不動就被家門口的野生動物打擾分心是挺讨厭的,尤其在當下這個節骨眼,真是再低調謹慎也不為過。
與那個稱号相伴的厄運難道還少嗎?有夢幻界的話事人殷鑒在前,它們肯定也對陷阱帶心懷戒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雖說這兒的事跟它們也有關……哎呀,說到底它們對親戚之情看得太輕。
”
“既然您提起了,我就冒昧問一句,貴方對于它們争取稱号的事怎麼看?”
“荊棘載途啊。
”赤拉濱說,“更精确點是難如登天,您應該懂我的意思。
”
李理什麼都沒回應,似乎還在等他進一步的評價。
但赤拉濱卻隻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兩片嘴唇閉得像隻死蚌。
片刻後李理仿佛也把這件事忘了,依舊以請教式的口吻問:“既然它們無暇他顧,貴方為何不派遣更多專業的外勤人員前來?”
“可不好弄呀。
那位管理者不歡迎外人,他有我剛才說的非對稱優勢,還有那座城市的通行權。
”
“據我所知,你們并非沒有擅長應對此類問題的同盟。
”
“那會讓運算變得很吃力。
”赤拉濱說,“我們以前倒也有人試過。
像我剛才所說,在那座城市與貴地重疊以前,它也曾連通别的區域,呈現别種形态,嘗試選擇當地的管理者,然而最終都未成功。
上一回我們試着強行介入,安插自己的人選進去,結果不知怎麼,城市自行扭轉了形态,與那個區域徹底斷絕往來了。
自然,所有基于那個星層的可能性枚舉也都白做了。
咱們這些底下幹活的又能說什麼呢?您瞧,互動性舞台就是這樣令人讨厭;底下的觀衆稍微發發脾氣,我們處心積慮的構思就白費了!既不能觸怒它,又得吸引它的興趣……這其中的尺度可是很難把握的,因為當它坐在舞台下時,你完全沒法從劇本裡知道它的反應。
唉,如果每個人都是有權創作的上帝,都能任性地跑來在同一份演出腳本上改兩筆,那劇情怎麼能控制得住?誰又真的知道事情會怎樣發展?真希望這世上一個預言家也沒有,或者最多就一個。
”
“難道您不主張你們擁有的是最真實的那個?”
“當然,當然。
”赤拉濱說,“早晚都會是唯一真實的那個嘛!”
他朗聲大笑,李理也回以禮儀性的微笑。
他們像為說到某個冷門笑話而表現默契,詹妮娅卻隻覺得莫名其妙。
她并非沒有留神聽他們的對話内容,可裡頭離奇荒誕或沒頭沒尾的東西未免太多,因此她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周圍的環境上。
那些像盔甲架一樣站立在牆邊的人,不管是不是戴着耳機,全都沒有表現出對桌前對話的興趣,而是忠實地執行着各自的警戒任務:有兩個人從左右兩側盯着赤拉濱;兩個人監視窗口和店門;那個叫帕裡的讀書女孩則目不轉睛地瞧着詹妮娅,臉上含着幼教老師般溫柔卻充滿警告的笑容。
有安東尼·肯特的榜樣在前,詹妮娅隻得不情不願地保持端坐,不去惦記她口袋裡裝着的東西。
赤拉濱的笑聲終于停下了。
“您得承認我們的觀點是有力的,瑪姬。
”他說,“如果全知全能的意志不止一個,那就算不上是真正的全知全能,那隻會是長久不盡的僵局,周而複始,永無終日。
”
“我們再看看吧。
”李理回答道。
“難道您目睹的悲劇還不夠多嗎?”赤拉濱問,“您覺得晚些時候等着您的會是什麼?”
“我沒做任何預設,或許您能給我一點提示。
”
“我唯有勸您珍重自身。
”
“您的船究竟可以承載多少人?假定拆除所有非必要的設備,把燃料和物資儲備減到最低,我們可以在您的船上塞進多少人?”
“送過隧穿點?”
“不,隻送到我們這個恒星系的外圍,保持十光年左右的距離。
我想鲸魚座UV或天狼星都可以作為較合适的臨時引力固定點。
”
“您相信本地管理者會在船内資源耗盡前趕來?”
“是的。
它們也許不會監視我們的星球,但它們的盟友會監視那座城市。
而一旦我們的小世界毀滅,我估計那座城市也将随之改變形态。
”
赤拉濱聳聳肩:“我估計極限是一萬人,不過肯定不會很舒适。
要是您還想再往上加,整個生命循環系統就不能堅持太久了,我估計至多兩三個月吧。
這還得要您管理得宜,别讓這些人精神失常了。
您想想,先是親眼瞧着自己的故鄉完蛋,自己又日複一日地擠在那麼有限的空間裡,就像是個漂在虛空中的沙丁魚罐頭,不知道會落進哪張嘴裡……可憐的人啊!我見過不少類似的案例,全都患上了重度的深空恐懼症。
他們可能會在救援到來前自己走向毀滅。
”
“感謝提醒。
我們會慎重挑選登船人員。
”李理說,“不過屆時您大概率會發現他們大多是體型較小且懂得聽從教師指令的未成年人,所以這個承載極限應當可以再往上調一調。
”
“噢,您決定改行做幼師了?”
“赤拉濱先生,我從沒說過我會上船。
”
赤拉濱忽然來了精神,如同一個發覺沉悶劇情即将迎來重大轉折的觀衆。
“您不覺得這有點像在賭氣嗎?”他态度積極地問,那種語調仿佛是想要表達反對,可詹妮娅老覺得他不是真心的,“如不能力挽狂瀾,那就索性與船同沉……您也明白這是無效行為。
我的船上怎麼着也能多塞下一個匣子,您總不至于叫我把核心數據器也拆了丢掉吧?”
“請留着那個。
它的容量應該夠我們儲存自己的重要文明成果,船上的年輕一代會非常需要那些資料,因為無遠目前仍然對陷阱帶奉行放養策略,不太可能提供過高的技術援助。
”
“這倒不成問題。
不過要我說,您不如再把登船的人數減掉三分之一,這樣可以保留船上的小型基因庫,叫你們這個種群的基因池最大程度保留下來,還能順便捎帶點其他物種呢!難道方舟上的動物不該每樣都來一對嗎?”
“我傾向于讓更多已活着的人上去。
”李理和氣地回答,“不過您的建議很有用,我會把基因池覆蓋率納入登船人員的遴選條件。
至于更大規模的基因庫,我們會嘗試把它保存到地下深處,或者用自己的火箭發射出去,等待災害過去後再委托管理人進行回收。
”
“那您是打算去地底還是火箭?”
“我兩邊都不會去。
”
“您這是有點惱火了?”赤拉濱問。
詹妮娅并不知道他是怎麼得了這個結論。
李理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