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
“你要早點過來,我就趕得及上去留他了,現在一晚上的努力都白費了,你滿意了嗎?!”
男的聲音有點熟悉。
霍邵澎目光浮出興緻,淡淡的,如春夜微涼的風點過眼梢。
他視線偏側,投向酒店洗牆燈打不到的暗處。
“你到底想說什麽?”女聲背對着他,姿态亭亭,可夜色太深太濃,她的身影虛無,仿佛被揉散的一道霧。
“如果要把今晚談生意失敗的氣發洩到我身上,那你現在就可以去冷靜了,我們沒什麽好說的。
”
奇怪的是,明明在争執,可那女人語速始終不緊不慢,區別于香港女白領三句話恨不得擠成一句的急促。
在這樣的場合下,溫綿清越的音色讓她連吵架,都浮現出一種天然的,令人不忍呵斥的示弱與甜美。
偏偏那男的,不識好歹。
“我也跟你沒什麽好說的!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送件衣服都來那麽遲,霍生已經走了!你知不知道霍生的态度對我多重要?我甚至沒和他說上一句話……”
哦?
單單早走,就能讓一個男人失掉紳士風度的霍生,全港隻有一個。
他終于想起來了。
沈景程。
被他好友一杯酒打發走。
沈生要面,不好意思穿着弄髒的衣服,在人人光鮮的局裏走動。
更識時務,連一個責備的表情都沒敢給灑酒那人,甚至還折了骨頭,彎腰賠笑。
他想到好友打趣的形容。
——賤得像條狗。
那邊的指控,仍然喋喋不休,居高臨下。
女人已經不說話了。
可她依然站得松弛而筆直。
霍邵澎分明看出一種強撐的優雅。
時間經走而不察,回神時,他有幾分發覺心神與身體的抽離,更意外自己會在這對情侶的争執上,浪費了一分鐘的時間。
司機不知道Boss在想什麽,畢恭畢敬提醒:“霍生,落雨了。
”
一看,果然。
燈下雨絲如銀線,交錯穿織,如從天而下罩落的一張網,無人可逃開。
他坐進車內,興緻可能遺下幾分,不由自主往窗外眺了眼。
原先争執那處,已經空無一人。
取而代之的,是女人形單影隻,緩緩走入瑰麗酒店門廳光下的一幕。
好似落雪清晨,手在布滿冷霧的玻璃窗上擦出一道痕跡,原先模糊的景頓時清晰,映入眸底。
仿佛投進一束雪的清光。
過分明亮,眼微微的刺痛。
司機緩踩油門,車外景象遲慢倒退。
相隔一扇窗,他的目光也從她的正面,移向側顏。
即将擦身而過之時,寬敞的車廂倏然響起一句。
“等等。
”
-
虞寶意覺得倒黴,改天得去大嶼山拜拜神仙,去去晦氣。
早前要哄那個難搞的Gina配合拍攝,害得全組加班;下班後,被男友急call,從偏僻的将軍澳繞去北角,再跑尖沙咀,送一件她分明覺得不太緊要的衣服。
來晚了——因為最近那條路出了車禍,警方封鎖,電臺通報時的士司機已經開到了,被迫繞遠路。
然後和男友吵架,一個人回家,碰到下雨。
剛雨過天窗沒半天的心情,成功被臺風過完境忘了帶走的一場深夜小雨撲滅了。
現在還打不到車。
她走到馬路對面,站在巴士站下躲雨。
街邊飛馳而過的紅色的士,渾身散發着下班的歡快氣息,她都懶得伸手。
電話召車預約,也遲遲沒答複。
虞寶意最後臨時下載了一個她沒什麽機會用的HKTaxi,更是石沉大海。
她在喊哥哥來接自己,和call遠在英國的閨蜜,讓閨蜜派家裏領了好久空饷的司機來接自己中猶豫不決。
其實她誰都不想叫。
前者要應付哥哥的盤問,一不小心,小報告可能還打到媽咪那兒去。
後者更是關心她的感情狀态,不把沈景程和她吵架時每個表情每個語氣講清楚,不會放過她的。
她太累了。
虞寶意閉上眼,讓身體與外界的聯結隻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鼻尖處,來自身後花壇濕潤的草腥氣。
不知過去多久。
前方不到一米遠,突然傳來一道女聲。
“小姐你好,請問你是沈生的女朋友嗎?”
虞寶意身體小小抽動一下,有點被吓到。
她半睜開眼,一時遲鈍,還沒分清眼前這個坐在黑車裏的女人是好的壞的,就直接應了個對。
女人的微笑透出公事公辦的标準。
“沈生派我來接你回家。
”
虞寶意掌根撐着公交椅邊緣,身體微微前傾,“沈景程?請問你是?”
方瑞絲笑道:“我叫Florence,是沈生的臨時助理,你可能沒見過我。
”
她消化了下這個信息,也不疑有他,拿包起身上車。
畢竟知道他倆吵架的,隻有沈景程。
而沈景程也最擅長做這種事後諸葛亮的事情,換做平時,她可能根本不會上去。
但今晚,她的确需要一臺車。
需要的程度高到,虞寶意忽視了這臺外表平平無奇的黑車,标志是可以買下沈景程那間建築公司的雙R。
她坐在後座,放腿空間寬敞不說,挨到背墊時,因之前坐過那部的士,此刻極其貼合人體結構的弧度,舒服得她錯覺躺到了自家床上。
困意席卷,眼皮頓時沉重。
她百分百信任了這位“沈生的臨時助理”,一句話沒講,暈暈沉沉地睡過去了。
Florence早已收回笑容,面無表情擡了擡眼,看到後車鏡裏。
紅燈前,她拿出手機,單手點觸飛快,屏幕甚至叩出細微的輕響。
一句話出現。
「霍生,不知道地址,要送去哪裏?」
點擊發送。
十五分鐘後。
“小姐,小姐?”
虞寶意迷迷糊糊被叫醒,揉着眼睛問到了嗎?
車內照明燈已經打開了,Florence從主駕側過身體,“唔好意思啊,部車臨時熄火,我叫左同事,馬上有人來接你。
”
她愣着,呆呆地反應了會,張口,似乎要答了,誰知打出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擠出半滴淚花。
不知這串動作的哪一刻觸動了Florence。
直到這時,她才仔細打量起虞寶意。
第一面,是虞寶意坐在公交椅上,氣氛沮喪,但雨薄月濃的夜裏,依然高而直的端正側影。
現在看,烏發垂順,應該用了卡子別了幾束到耳後,露出清晰的輪廓和五官。
生得尤為标緻的一雙含情桃花眼,但小小的鼻峰和俏麗的鼻頭,弱化了眼睛攻擊性,唇形同樣,讓五官組合着,正正好踩在豔麗和清冷那一線間。
不是一眼遙不可及。
是吸引人反複打量,再發現其遙不可及的美。
既近,也遠。
但她想必不是一個熱情如火的人,單第一面那個坐姿,顯然屬于自我要求過高那類的。
因而品味下來,更多的還是遠。
像薄荷酒裏幽幽綠綠的冰塊,飲到喉間,冷意漫散。
這樣一張皮相,做剛剛那串動作,則顯得分外可愛了。
接她的車果然來得很快,虞寶意下車時打量了下周邊建築,貌似還在尖沙咀。
可她又困又累,完全分不出體力思考,直接鑽進第二臺車裏。
司機是男的,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