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可以不要嗎,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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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雨刮器徒勞地在玻璃上滑動。
雨幕濃稠如同夏季的臺風過境。
我的手腳浮腫,肚子沉重,車裏空調像是壞了,身體陣陣發冷。
車禍是在距離崖儀市幾十公裏遠的高速上發生的。
我踩了剎車,像用腳去推一塊巨石。
方向盤打歪,車頭尖銳鳴叫着撞上路肩牆。
我感到身體被擠壓,耳朵裏塞滿氣體,喉嚨裏、鼻孔裏、雙腿間流出一縷縷的溫熱潮濕的水。
我感到恐懼,但我又沒有能力再去恐懼,我變成一隻氣球,被牽在一個孩子手裏。
我以為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沒有被壓死,我心裏松了口氣——
然後我又猛然變低變窄,變成了那個孩子。
我穿着小皮鞋、長筒襪,背着發亮的日式書包,劉海燙得微卷,打扮得像個洋娃娃。
我一手握着濕熱的氣球線,一手拉着黎鶴。
我發現那孩子不是我的。
那孩子是吳玖樂。
我夢到自己是0810案的受害人,吳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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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小鶴姐姐送我去楠楠阿姨那裏拍照。
爸爸讓我叫她小鶴姐姐,其實我不太情願這麽叫她。
我心裏認為隻有可愛的、長頭發的、說話溫柔的女孩子該被叫做姐姐。
可是爸爸讓我叫,我就叫了。
像那個很兇的拍照的人——“攝影師”——讓我叫他哥哥,我也就叫了。
我明白聽大人的話是有好處的,就算沒有糖,也可以少挨罵。
其實爸爸很少罵我,他不會像琦琦的爸爸那樣,每次來接她放學都不耐煩,看到她臉上挂着鼻涕就大聲罵她、用手指戳她腦袋。
但是我總跟琦琦說,我爸爸其實也很兇的,闆起臉發火的樣子很可怕。
最近,小鶴姐姐搬到了我們家裏來住。
和小鶴姐姐在一起的時候,爸爸從來不兇。
因此我還是很喜歡小鶴姐姐的。
小鶴姐姐會給我買蛋糕吃,爸爸忙的時候,她會帶我去公園。
但是有一次,她用玻璃瓶砸碎了我新認識的朋友的頭。
小鶴姐姐也很兇,比爸爸還兇。
今天她帶着我去找楠楠阿姨,我們坐在大廳裏等,坐在櫃臺裏的姐姐給了我一根棒棒糖吃。
平時爸爸不讓我吃,但是爸爸不在的時候,小鶴姐姐不會管我。
我在吃棒棒糖的時候,小鶴姐姐突然沖着一對雙胞胎弟弟們的媽媽發火。
她抓起一把糖扔到那個媽媽臉上。
那個媽媽呆呆地看了看小鶴姐姐,又看了看我,然後開始大罵我們,聲音很尖很響,像我最害怕的周一早上隔壁學校傳來的小號的聲音。
雙胞胎弟弟們也在哭,越哭越響,哭得和他們的媽媽一樣響。
我蹲下身捂住耳朵。
後來小號聲慢慢輕了,原來是楠楠阿姨來了。
她把我抱起來,用熱乎乎的手給我抹眼淚,抱着我跑到拍攝棚裏躲起來。
可是當我看到今天給我照相的人又是那個“攝影師”哥哥,我心裏更難受了,哭好久停不下來,累得喘不過氣。
我抽着鼻子的時候,小鶴姐姐說她還有事,要先走了。
我既想讓她走——我有點害怕她現在眼睛發紅、呼吸一下下重重的樣子,又不太希望她走。
因為每次她在旁邊坐着的時候,那個拍照的哥哥就不會摸我推我。
我不喜歡被人碰,但那個拍照的哥哥總要碰我,如果我躲,他嘴裏就會發出“啧啧”的聲音。
不過他推我推得重了,楠楠阿姨也會上來抱我的。
要是楠楠阿姨住在我們家就好了,反正爸爸忙的時候,我總是住在楠楠阿姨家。
楠楠阿姨說話的聲音輕輕的慢慢的,家裏有很多毛絨玩具和巧克力,她還會煮咖喱,煮的比爸爸甜,非常好吃。
她經常烤小餅幹。
這裏有很多很多小朋友喜歡她。
小鶴姐姐雖然比楠楠阿姨漂亮,但是她的頭發短短的、聲音低低的,身上的香味有點嗆人,炒的雞蛋一大半是焦的。
她抱我的時候總是又快又用力,有時候抓得我很疼,她非常瘦,骨頭硬硬的,戒指和手镯刺刺的……
總之,我還是覺得楠楠阿姨更好。
這麽想着,我就拉住楠楠阿姨的袖子,問她為什麽不能和爸爸和我住在一起。
她一下子笑了。
大人臉上那種笑不是開心的笑,我看得出來。
“不可以嗎?為什麽?你不想和我們在一起嗎,楠楠阿姨?”
“我當然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