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郁早早是真的沒認出來人。
十八歲時候的陸今安頭發半長不短地遮着眼睛,永遠都學不會正眼看人,氣質陰郁,寡言少語,總之不應該會長成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
然而這個醫生摘下口罩,擡起眼,微笑地對她說了一句:“好久不見,郁早早。
”
郁早早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做一個形态詭谲的夢。
穿着醫生白大褂的陸今安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秀秀氣氣的樣子,朝着她笑的時候也沒有半分少年時候的沉郁,他看上已經完全成為了他曾經理想中的樣子,斯文、成熟、體面。
郁早早緩了很久才緩過神,她磕吧了一下道:“哦、那個,好久不見,你……現在當醫生了?真不錯,真不錯。
”
當年立志想學計算機的人現在當了醫生,隻能說理想這個東西的确不靠譜,嘴上說說的都是糊弄人的,到了最後是真的沒有幾個人能夠循照心意規劃人生。
當年陸今安說當碼農來錢快,到時候三十五歲就退休,然後帶着郁早早一起在村口開一家小賣部,他們一起養兩隻貓,一隻狗。
當時聽到這裏的時候,郁早早打斷他,說:“不行,不養狗,郁啓明怕狗,你要養了狗,他連我們家大門都不會踏進來一步!”
陸今安很聽話,他說:“好的,那就不養,養三隻貓。
”
他們要養三隻貓,然後開一個小賣部,問村子裏批一塊地,建一座兩層樓的小房子,前面要有菜園和果樹,要種一棵石榴【郁早早說:我家門口有,到時候移一棵過來就行】,種一棵桃子,再架一個葡萄棚,要選老品種的那一個青皮葡萄,酸甜酸甜的那一種。
到時候還要挖一口井,到了夏天,就把西瓜丢裏面泡着,泡到天黑了,他們一起回家,就可以切開吃了。
一人一半,一人一個勺,一邊看星星一邊吃。
郁早早問他:有蚊子怎麽辦?
陸今安說:不會,我替你撣走。
郁早早就罵他蠢:點個蚊香不行嗎?
陸今安就腼腆地笑了,他靠近郁早早,低低的說:我沒想起來,好像隻要是有關于你的事情,我就什麽都想親力親為。
時光呼嘯,十餘年匆匆而過。
那個陰郁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陌生的醫生。
有漂亮的護士經過,用溫柔的聲音喊他陸醫生,又用好奇的目光悄悄看了郁早早一眼,她很快收回了目光,與他們擦身而過。
陸今安與人打完招呼,目光重新落到郁早早的身上,他說:“是的,因為出了一些意外,所以後來填志願的時候就報了醫學院。
”
郁早早能說點什麽呢?她隻能僵硬地笑着,然後說:“還是學霸好,哪條道都能成功哈。
”
陸今安看着郁早早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沒有,他說:“還好吧,也沒有很成功。
”
郁早早不想跟他敘舊,一點也不想。
于是趕忙說:“那個什麽,要簽字?哪個?拿給我吧。
”
陸今安把手裏那一份文件換了一隻手,面色坦然地告訴郁早早:“不好意思,我看錯了,這份文件昨晚上已經簽過字了。
”
郁早早說:“哦……好的,那沒事了?”
陸今安說:“沒事了。
”
郁早早擠出一個笑:“好的,那我先進去了,再見哈。
”
陸今安目光依舊盯着她,在郁早早預備轉身離開的一瞬,開口道:“好不容易碰到,又那麽久沒有見面,能給個機會請你吃頓飯嗎?”
郁早早背對着他,僵硬着聲音拒絕:“倒是不必了。
”
陸今安說:“郁早早,隻是吃頓飯。
”
“真的——”
“到時候我電話聯系你,如果你不接電話的話,我會去你家樓下等你。
”
陸今安語氣平靜地報出了郁早早的手機號碼和她的住址。
“家屬信息我沒有記錯,對吧?”
郁早早霍然轉身,近乎不可思議地看向他:“陸今安你是不是有病?你想幹什麽啊?”
陸今安緩緩收斂了笑意,沒有了笑意,他那張清秀的臉上那一層淡淡道陰翳又籠罩上了他的眉眼。
他聲線清越,哪怕是隔了那麽多年,依舊帶有一些少年時的熟悉氣息。
他說:“什麽也不想幹,隻是想請你吃一頓飯而已。
”
他死死盯着郁早早,語氣卻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漠然:“哪怕隻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請求,也不行嗎?”
***
郁啓明跟裴緻禮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郁早早推門進來,失魂落魄的樣子,唯恐別人看不出她剛剛跟舊情人再次相逢。
郁啓明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擡起來,又很快重新落回屏幕,他的手指慢吞吞地打字,回複完一條信息,他摁滅了手機,然後看向一屁股坐回椅子,開始糾結到咬指甲的郁早早。
“陸今安跟你說什麽了?”
郁啓明冷不丁一句話讓郁早早整一個一愣。
“呃,什麽也沒——你怎麽知道人是陸今安?”
郁啓明沖着郁早早比了一個胸前的挂牌:“照片和名字明晃晃的挂在胸前,我視力挺好的,所以一眼就看到了。
”
郁早早倒吸了一口氣:“那你怎麽不提醒提醒我!”
郁啓明面露驚訝:“什麽?你沒有看到嗎?”
然後語氣裏并不包含一絲愧疚地向郁早早道歉:“抱歉早早,我以為你早就認出來了。
”
郁早早已經不在意郁啓明的茶言茶語,她揪住自己的頭發,懊惱到想跳樓,她說:“怎麽可能啊,我哪會認得出來,都那麽多年沒見了,而且他戴口罩了好嗎?!”
郁啓明微微挑了挑眉,垂了垂眼睛:“哦,戴口罩了。
所以,戴了口罩就會認不出人嗎?”
不是的。
郁早早知道問題并不在戴不戴口罩上面,問題在于,陸今安這個人在這些年裏的改變是徹頭徹尾的。
他給人的那一種感覺太陌生了,陌生到要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一張臉,哪怕再給郁早早一個鐘頭的時間,估計她都不會把這個氣質溫潤的醫生跟陰郁沉默的陸今安聯系起來。
郁早早抓着自己的頭發低着頭,許久才低低地問了郁啓明一句:
“我一見到他,話都說不出來了,真的,愧疚得我要死掉了。
”
“看到他,我的心髒都快要跳出喉嚨了,幾乎要呼吸不過來了一樣。
”
“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的,但是怎麽辦,就見到他的一剎那,我還是懊悔,我還是愧疚。
”
郁早早低着頭,于是郁啓明就能夠清晰看到她的發頂。
郁早早長得漂亮,連帶一頭頭發都是美女标配的濃密順直,十八歲以前,郁早早留了一頭黑長直,墜在她的腰間,是哪怕一個陌生人看到都要贊一聲的那種普世的美麗。
郁啓明靜靜望着郁早早發頂,望着發頂那一個小小的漩渦。
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知道,在靠近這一個漩渦的地方,曾經有過一個又長又深的傷口,劃破頭皮,幾乎見骨。
紅色的血肉,白色的頭骨,郁早早剃掉頭發的時候,她抱住醫院那床染了血的被子聲嘶力竭地哭吼。
現在那裏已經結疤了,長長的一條刀疤,長不出頭發,宛如一條肉蟲一樣攀爬在這個容貌美豔的女人的頭顱上。
後來有一天,她把頭發燙了卷,長卷發,風情更盛,她對郁啓明說:“沒事兒,卷發能遮住,Tony老師說看不出來那塊有禿了一塊,我也覺得不怎麽能看出來了。
”
不仔細看是看不太出來了。
可是疤留了就是留了。
郁啓明把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手機。
又有一條信息進來,郁啓明點開看了,是裴緻禮發過來的一個簡短的抱怨:
【有點忙。
】
郁啓明盯着這三個字看了一會兒,開口對郁早早道:“愧疚或許有存在的理由,但是沒有存在的必要。
”
他語氣平淡,聲音輕柔: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早早,不用再質問和懷疑自己了,內耗沒有任何價值,有這個功夫,你可以剪出十個視頻了。
”
郁早早低着頭,聲音帶着些啞:“可是他說請我吃飯。
”
郁啓明點開對話框回複對方:
【忙的話晚上您別再過來醫院了,太麻煩了】
然後對郁早早說:
“去呗,他請你吃飯,不吃白不吃。
”
郁早早忍不住擡頭道:“你這話說的,難不成我少了他這一頓飯就要餓死了嗎?什麽不吃白不吃,你怎麽不去吃呢?”
郁啓明漫不經心道:“哦,我倒是想,他沒喊我。
”
手機裏,雪夜頭像那一位像是正守着手機一樣,回複得極快:
【其實也沒有太忙】
郁啓明看到回複,嘴角沒忍住又勾起一抹笑。
郁早早看到了郁啓明嘴角的那一抹笑以及盯着手機一瞬不瞬的眼睛,忍不住尖叫:“郁啓明!咱們兩個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我跟你在推心置腹,你居然跟我一心二用?!哥們兒,你的良心在哪裏?!”
郁啓明立即收起手機,擡起眼,面目嚴肅道:“郁早早女士,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依舊還對人抱有愧疚自己又無法消解,那麽這個問題就是客觀存在的,問題既然擺在那裏,那麽你本就應該要以更積極的心态去解決它。
”
郁早早尖叫的聲音卡在喉嚨,面紅耳赤捂住自己的臉,喃喃道:“我解決不了啊,我怎麽解決啊,你說的輕松。
”
郁啓明淡淡道:“隻要你放下過去。
”
郁早早背脊緩緩僵硬。
……放下?
“我已經放下了。
”
郁啓明聲音平淡卻溫柔:“是,我當然知道你已經放下了,你是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