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江南無所有1】喬豐年視角
病房寬闊、空蕩,有一扇巨大的菱格窗。
喬豐年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病房裏産生了嗡嗡的回響。
病房裏像是忘記開暖氣,比外面的走廊更冷,喬豐年捂住鼻子打了個噴嚏。
他揉着鼻子又看向隻穿着藍白條紋病服的男孩兒:“你不冷嗎?”
喬豐年沒有等來床沿上那個小孩兒的回答,他等來了他的父親。
喬簡明看到了喬豐年,他很意外,快走了兩步抱起喬豐年,問他:“寶貝,你怎麽在這裏,你……一個人上來的?”
五歲的喬豐年其實已經知道了點羞恥,在家裏被爸爸媽媽喊習慣了的寶貝,不覺得有什麽奇怪,可是到了同齡人的面前,還是會冒出一點他自己尚且說不清為什麽的難為情——大概是因為他是個男生。
男生不該被叫寶貝。
何況,在他爸爸喊他寶貝的時候,那個一直不搭理他的“弟弟”擡起頭瞥了他一眼。
喬豐年覺得更難為情了。
他掙紮着要下地:“放我下來爸爸,我隻是想上來找一找弟弟,媽媽說你很忙。
”
喬簡明聽到了兒子提起妻子,他的手下意識一松,喬豐年下了地。
喬豐年下了地,他就又湊到那個細瘦的男孩兒面前。
他看到了他兩隻被紗布包紮起來的手,又看到他在手臂上打點滴,于是就又忍不住跟他說話:“你是受傷了嗎?還是感冒了在發燒?我也感冒了,因為忘記戴帽子在冷風裏蕩了一會兒秋千。
”
喬豐年學着他媽媽的樣子安慰對方:“你不要擔心,乖乖聽醫生的話,好好吃藥,總之,很快就會好的。
”
其實在這個時候,喬豐年對裴緻禮除了好奇以外并沒有其他任何複雜的情感。
——如果交集到此為止,無論是喬豐年還是裴緻禮,他們的人生應該都會比現在的更加順遂如意。
可如果交集到此為止,喬豐年想,他的順遂如意的人生裏必然也就不會存在郁啓明。
假設沒有任何意義,喬豐年的人生裏永遠不可能沒有郁啓明。
空闊的病房裏,喬豐年的大膽活潑與坐在床沿上小孩兒的沉默陰沉行成了鮮明的對比,喬簡明看了隻覺得心底愈發沉重。
他伸手摸了摸喬豐年的頭,說:“爸爸送你下去好嗎?如果你突然消失,會吓壞媽媽的。
”
喬豐年說不會的,因為:“我在河馬的肚子裏留了話,媽媽摁一下河馬肚子就知道了。
”
河馬是喬豐年的玩具,一隻可以學習說話的毛絨玩具。
以前在家裏的時候,喬豐年就習慣把它當成自己的“留言闆”,他雖然好動、活潑,對這個世界有旺盛的好奇心,但是他很愛媽媽,他知道,在他走出去“探索世界”的時候,要提前告知媽媽。
喬簡明講:“可是這是在醫院,不是在家裏,這裏有很多陌生人,這裏沒有家裏那麽安全。
”
家裏肯定是安全的,隻要遠離石頭和泳池。
而喬豐年告訴喬簡明:“我不會和陌生人走的,爸爸,我又不傻。
”
喬簡明的神色讓喬豐年覺得可以再努努力:“讓我再待一會兒好嗎?爸爸,就一會兒。
”
喬簡明因為兒子的撒嬌以及其他的一些原因退讓了。
喬豐年于是轉過頭,又跟“弟弟”說話。
他說自己拿了幾個汽車玩具,能夠變成汽車人,他蠻熱情地邀請對方和他一起玩,
結果喬豐年等了一會兒也沒等來對方說話,喬豐年指着小男兒湊到爸爸的耳朵邊悄悄問他:“他是不會說話嗎?”
喬簡明也悄悄回答:“不是的,他隻是生病了不愛說話,也有可能是他有點累了所以不想說話,讓他再休息一下好嗎?”
喬豐年說:“那好吧。
”
喬簡明重新抱起喬豐年:“爸爸送你下樓。
”
喬豐年一手環着喬簡明的脖子,然後舉起另外一隻手跟對方揮了揮,說再見。
男孩兒垂下打量着他們的眼睛,一臉漠然地保持安靜。
喬簡明叫來了護士看顧着床上的男孩兒,然後抱着喬豐年下樓。
沒坐電梯,喬簡明選擇抱着喬豐年一步一步走下樓。
樓梯間并不明亮,古舊的菱格花窗外是冬日的陰雨,走過了一層,喬豐年聽到他爸爸問他:“爸爸忘記問你,你還難受嗎?寶貝。
”
喬豐年說不難受了:“因為我有乖乖聽媽媽和醫生的話。
”
喬豐年說完,就等着他爸爸誇他真棒,可是他爸爸沒有誇他。
他沉默地又往下走了兩個臺階,然後把他放了下來。
喬豐年站在上面,而喬簡明站在更低一點的位置,他們沒能平視,于是喬簡明又蹲了下來。
一直到能夠和兒子平視了,喬簡明才開口問他:“……那媽媽呢?”
喬豐年沒聽懂:“什麽?”
“媽媽……她難受嗎?”
喬豐年想了想,說:“媽媽沒有生病,她沒有對我說她難受,但是她哭過兩次,就兩次。
”
喬簡明又沉默了很久,久到喬豐年催促他:“爸爸,我們快點下樓吧。
”
喬簡明沒動,他伸出手又摸了一下喬豐年的頭,說:“寶貝,爸爸跟你商量一個事情。
”
他們家一向是這樣的,爸爸也好,媽媽也好,如果事情想要獲得喬豐年的允許,就會跟他“商量”一下,雖然喬豐年才五歲,但是他收獲着父母巨大的愛與尊重,所以他說:“好的爸爸,你說吧。
”
喬簡明說:“爸爸想把剛才那個弟弟接到家裏,寶貝,你覺得怎麽樣?”
喬豐年很疑惑:“那他不回自己家了嗎?”
喬簡明說:“是的,他不回自己家了。
”
“那他的爸爸媽媽不會想他嗎?”喬豐年又問:“他呢?他不會想爸爸媽媽嗎?”
喬簡明沉默了一會兒,講:“我不确定,寶貝。
”
喬豐年牽住喬簡明的手,他不太在意“弟弟”,他其實更在乎媽媽,所以他說:“好的,不過爸爸,你再跟媽媽商量一下吧,畢竟她才是我們家的——”喬豐年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那四個字:“一家之主。
”
喬簡明笑了笑,他說:“……好的,好的,我會的。
”
冬日冷冽的陰雨停滞不到十二個鐘頭,它重新在雲層彙聚,然後變成了一場鵝毛大雪落下人間。
喬豐年坐在病床上吃着巧克力味的蛋糕,他聽到客廳裏父母斷斷續續在說話。
他吃了一口蛋糕,站起身,走到門口。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爸爸媽媽。
他年紀小,形容不出這一種感受,他隻知道,他從來沒見過媽媽這麽傷心,爸爸又這麽窘迫為難。
他站在窗口,對他媽媽說:“……雖然沒辦法找到證據,但是,我傾向于是裴召南做的,她不喜歡這個孩子。
”
而他的媽媽竭力克制顫抖,緩緩坐到了沙發裏,過了很久,她才像是下定決心一樣開口:“我不願意。
”
那其實甚至算不上是一場争吵,彼此克制的情緒、壓低的嗓音,痛苦的情緒比憤怒更多。
可這的确依舊是一場争吵,各執己見,絕不後退,包裹着愛情的糖霜,其間的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