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郁啓明推開辦公室門的時候,才發現裏頭已經有人在了。
他進門的動作驚動了他,讓本來靠在沙發上正在閉目養神的人瞬間睜開了眼睛。
百葉窗合攏着,裏頭也沒有開燈,一整個辦公室籠罩在一片晦暗的深色,隻有郁啓明推門進來的時候帶來了一線光。
男人因為那一線光微微眯了眯眼睛,他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郁啓明,開了口卻先說抱歉:“不好意思,我的鑰匙能開你辦公室的門,不請自入,介意嗎?”
郁啓明看了他一眼,反手關上了門:“不介意。
”
那一線光在門合攏的一瞬間筆直着被全然收束,一扇門隔出了兩個世界,這一頭便再次陷入寂靜的暗色。
郁啓明摸索着走到辦公桌旁,摁亮了一盞案頭燈。
他随手把電腦放在辦公桌上,頓了頓,才又轉過身,走到沙發旁。
他站在離裴緻禮不近也不遠的地方,同他說了一句:“早上好,裴總。
”
“……早上好。
”裴緻禮擡頭看向郁啓明:“昨晚睡得好嗎?”
“挺好的。
”郁啓明看了一眼裴緻禮的臉色,反問他:“你呢?”
裴緻禮望着郁啓明,微微抿了一下唇,講:“不算很好。
”
或許是周闵多嘴提醒的那三兩句話作祟,郁啓明真切地在這個一向強硬到近乎傲慢的男人身上品出了幾分……并不有意為之的……軟弱。
男人的劣根性。
或許。
郁啓明又朝着裴緻禮走了兩步,一直到腳尖碰到沙發腿。
頓了頓,他微微俯下身,一手撐在沙發的靠背,另一隻擡起,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就那麽姿态自然地虛虛撫過裴緻禮左眼的下側。
“是青的。
”他嗓音帶笑:“你該不會一晚上沒睡吧?”
裴緻禮眼睫幾不可見地顫了一顫。
或許是兩個人離得太近,辦公室裏又太安靜,裴緻禮甚至清晰聽得到自己和對方的呼吸聲。
以及,他鼓噪着、正在躍動的心跳聲。
——其實郁啓明的指腹沒碰到他的皮膚。
可裴緻禮依舊在恍惚裏感受到了對方的體溫。
“……睡了不到三個小時。
”裴緻禮潦草收拾了一下翻湧的情緒,又低聲講了句:“所以,醒過來剛好看到了你發我的信息。
”
郁啓明問他:“哦,你是說哪一句?”
“你撤回那一句。
”
“你看到了,然後呢?”
然後?裴緻禮靜默地看了郁啓明一會兒,輕輕說了一句:“抱歉。
”
“……抱歉什麽呢?”
“抱歉我那些信息也許打擾到了你。
”
“嗯,是真心的很抱歉嗎?”
不。
“……不很真心。
”
不很真心。
郁啓明笑得彎了彎眼角。
裴緻禮目光定在郁啓明唇角的笑意,他緊繃了一整晚的神經像是終于确信自己已經碰到了一個安全的堤岸而開始緩慢松弛。
“我覺得那些話不足以表達我真實的心聲。
太沖動、情緒化。
”裴緻禮想了想,又解釋:“也太負面,我不想讓你再對我有什麽誤解。
”
辦公桌上那一星燈火照不亮沙發上裴緻禮的眼睛。
那一點點不那麽亮的燈隻是模模糊糊勾勒出了他的身影,可也足夠讓他真實地出現在那一片晦暗裏。
郁啓明其實并不好奇裴緻禮到底撤回了什麽。
無非不過诘問或者自白。
他隻是劣根性作祟,想多看一眼男人的軟弱和為難——這有點過份。
可不得不承認,至少在那個瞬間裏,郁啓明的确被他的姿态蠱惑。
郁啓明很快清醒,清醒的同時,他的心底卻又漫漲出一股并不算太強烈的心軟。
“……對不起。
”郁啓明縮回了手,同時慢慢支起了身。
然而奇異的心軟包裹着一些郁啓明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以至于他對着裴緻禮又講了一遍:“對不起。
”
裴緻禮望着又離他遠了一點的郁啓明,再一次微微抿起了唇。
郁啓明佯裝未知,他道了完歉,又馬上開口解釋了昨天的事情。
“昨晚上,我不知道喬豐年會過來。
”
郁啓明不知道喬豐年過來,但凡他知道,他絕對不會讓裴緻禮身處那樣“尴尬”的場合,無關于裴緻禮“追求者”的身份,隻是因為郁啓明知道,從很早開始,裴緻禮就一直在主動避免和喬豐年有任何交集。
跟喬豐年有任何途徑的碰面對于裴緻禮來講都不算什麽好事。
“這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不需要對我說抱歉。
”裴緻禮說。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是……郁啓明講:“總之,如果喬豐年如果有對你說什麽,也希望你可以不用太在意。
”
郁啓明主觀上希望喬豐年可以不要有任何騷擾裴緻禮的行為,但是喬豐年的确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如果他冒犯了你——”
“所以,你是在替他向我道歉嗎?”裴緻禮直接開口打斷了郁啓明。
——看上去簡直要發少爺脾氣了。
可郁啓明看到了他的惱怒反而笑了笑,笑完了,又輕輕嘆了口氣。
“裴緻禮。
”
他低低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帶着些無奈。
——裴緻禮。
裴緻禮目光定在了郁啓明的身上,沉默了許久,他才再次開口:“其實我并不在意他。
我們可以摒棄他然後繼續對話嗎?”
“當然可以,”郁啓明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抱歉。
”
第二句抱歉。
他們互相說了兩次抱歉,很公平。
——可這不是裴緻禮想要的東西。
公平是一個很好的東西,可裴緻禮想要的不是感情上的“公平”。
——裴緻禮在這一個當下果斷決定把一切過往抹平。
不忿也好,嫉妒也罷。
情緒是自我可以控制的東西,可郁啓明不是。
他不要公平,他隻要郁啓明。
裴緻禮望着郁啓明,望着這一個,距離他不近不遠,卻至少已經是觸手可及了的郁啓明。
他說:“其實,我有點累了,也有點困了。
”
郁啓明嗓音柔軟:“那你需不需要再休息一會兒?”
裴緻禮微微點了點頭,然後,他朝着郁啓明無聲地伸出手。
郁啓明和裴緻禮對視了一會兒,垂下眼,又看向那一隻帶着那麽點義無反顧情緒的、朝着他伸過來的手掌。
男人白皙的手掌心裏還有着一道泛着血色的裂紋,是本來差不多已經長好的傷口因為一些原因又崩裂了。
該要問一句疼不疼的。
郁啓明看了一會兒裴緻禮手掌裏那一道傷口,他微微挪開眼睛,然後朝着對方伸出手。
兩隻手輕輕相觸。
郁啓明的指尖是涼的。
裴緻禮的手掌心是溫熱的。
裴緻禮收攏了掌心,在細密的疼痛裏,終于再一次握住了這隻手。
如果是夢,也是一個美夢。
如果不是夢,那就是比所有的預設更好的一個“開始”。
“我閉一會兒眼睛。
”他說着,又輕輕握了握郁啓明的手。
郁啓明順着裴緻禮的力道坐在沙發扶手,他手指蜷縮着放松:“知道了,四十分鐘後我叫你。
”
辦公桌上的小燈設置了自動關閉時間,到了時間自動跳暗。
辦公室的百葉窗外是日光昏沉的陰天。
世界重新歸攏于一片足夠平靜的暗色。
裴緻禮沒有說謊,他大概是真的有點困,也很累,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的頭側着抵在沙發靠背上,睡得有一種違背他本性的安心與放松。
郁啓明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單手拿出了自己的手機,開始閱讀處理工作郵件。
回複完第三封郵件,辦公室外的走廊開始響起卡點班的同事路過時談天說笑的聲音。
小言說她放假三天和男朋友看了三場電影,看得她腰酸腿疼。
旁邊已婚的女同事就笑着對她說:“腰酸腿疼不止是因為看電影吧。
”
小言惱羞成怒:“哎呀,什麽污穢的東西,不要對純潔可愛的小女生開黃腔啦姐!犯法的!”
“知道了知道了,咦,今天郁助還沒來上班嗎?”
小言像是停頓着也瞄了一眼:“來了吧,看到他車了。
唔,他可能在裴總辦公室……吧。
”
“最近裴總時常偷偷開小竈哦,打包還帶上了郁助,每天兩個人吃飯時間就在辦公室談什麽密事,連門都要上鎖,啧啧啧,叫我看,郁助真是超慘的哦,午休還要被強行加班——”
小言尴尬地笑了兩聲:“是、是吧,哈哈哈。
”
聲音遠去,沒有吵醒睡着的人。
郁啓明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又落到了握着他的那隻手上。
其實,在郁啓明的固有印象裏,裴緻禮一直比他高那麽一點。
以至于時隔多年再見,郁啓明平視裴緻禮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在過去了的這些年裏,他客觀上也的确已經長大了很多。
一直需要仰視的那個人已經停止了生長,而他漸漸追平了這一份生理上的差距。
從身高,到手掌。
這實在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它如此直觀地告訴了郁啓明,原來他們是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以至于郁啓明那些固有的、對裴緻禮的印象都變成了一座又一座虛幻的海市蜃樓。
而他的感受應該和裴緻禮的感受也偏差不遠,彼此默契地裝成陌生人與上下屬,在獨處的時間裏也絕對不會有任何一句多餘的問候,他們甚至至今沒有認真敘過一次舊。
不能開口問過去這幾年好不好。
喬豐年是隔在兩個人中間邁不過去的山,郁啓明想,裴緻禮大概依舊不了解什麽叫做七年的戀愛。
分手絕不僅僅隻是彼此講一句結束,然後潦草搬出同居的房子就算結束。
他需要做情感的切割,需要做理智的重塑,更需要做習慣的改變,然而他要做的還遠遠不止這些。
二十天的時間太短,郁啓明甚至還沒來得及想好應該如何把這一件事情告知給他們的外甥宋學而。
成年人之間關系的結束不應該牽扯到小朋友,何況對于宋學而來說,喬豐年在她心裏的地位跟他這個親舅舅幾乎沒有任何分別。
小朋友在今年夏天暑假結束前就已經跟喬豐年約好要去瑞士滑雪——而現在距離寒假已經不遠了。
該怎麽和小朋友解釋才能最低限度地避免她受到傷害?
郁啓明依舊還在猶豫。
睡熟了的人手掌松了一點力道,郁啓明回神。
大概是握的時間足夠久了,連他的指尖已經沾染了對方的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