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夢境
竺葉好像做了個夢。
夢中的樹影婆娑。
鬼哭狼嚎聲不絕于耳。
漆黑的洞穴、數不勝數的蟲蛇、堆滿幹井的白骨、滿手的鮮血。
她殺了其他蠱人那日。
青年站于樹下,披着黑氅,遙望她一眼:“跟我來吧。
”
腕骨上的竹葉青龇牙咧嘴的望向青年,竺葉伸手握住竹葉青的尾巴,她看向青年,歪了歪頭,露出面上兩個酒窩。
青年一怔,轉過身。
鞋面踩過枯枝,發出“咯吱”的聲響。
竺葉死死的攥緊手心中的藥粉,緊緊的盯着青年的身影,剛爬上高坡時,她瞧見鞋面的血蔓延過草地,腥臭的血液上沿到花瓣上,她低頭将花摘了起來。
青年似乎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回首看她一眼。
竺葉轉了轉眼睛,她蹦跳的往前走了幾步,将手中的花遞給青年,聲音清脆:
“送你的花。
”
青年凝視着她面頰上的酒窩,沉默半響,伸手接過花時,眼前驀然散落陣白粉,他迅速伸手遮住眼睛時,竺葉已然從高坡上滾了下去。
疼痛蔓延到竺葉的四肢百骸,她疼得龇牙咧嘴,剛從高坡上下來時,她不顧幾乎半瘸的踝骨,一瘸一拐的跑進灌木叢裏。
竺葉伸手捂着自己的嘴,耳尖豎得高高的,聽着外界的動靜,她聽了半響,隻聽到樹梢晃動的聲響,猶疑的望了望高坡上。
這藥粉,真這麽有用?
早知道,多碾點了那種帶刺的草了。
竺葉轉了轉眼睛,蹑手蹑腳的從灌木叢滾出去,她輕手輕腳的沿着小路跑——自從被送上山,同其他蠱人厮殺時,她每時每刻都在探下山的路。
山林對她沒有任何危險,哪怕是黑夜,她依舊不受任何影響,利落得攀上樹枝,望向下山的路,餓得話,她便伸手夠樹上的果子,渴得話,她便捧山泉水。
她原以為,那個怪人會過來抓她。
可誰知,這趟下山路竟是走得極其輕松——她幾乎沒遇見過任何危險。
竺葉正猶疑時,眼前突然接觸到不遠處寨子裏的燈火時,她彎了彎眼睛,滿心的喜悅讓她一時忘記了古怪之處。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是血的衣裳,有些害怕吓到阿娘,便準備先在樹上将就一晚上——明日一早跑到泉水旁洗一洗,再回家。
但她被那個怪人帶走四年了,阿娘會不會不認識她了?
竺葉糾結的揉了揉面頰,她咬了咬唇,但她實在是太累了,眼睛剛閉上時,幾乎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她是被說話聲吵醒的。
是個很溫柔的女聲,似乎在哄着孩子:“是不是很累啊,幺幺,都說了,不讓你跟上來。
我們幺幺,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好的?”
這聲音,好熟悉啊。
竺葉揉了揉眼睛,她伸手撥開樹枝,往旁邊看了過去,越過路邊的雜草,她看見了張柔和的側臉。
晨光灑在中年女人的面上,恍若籠了層柔光,竺葉的視線随着陽光的移動,落在中年女人唇邊的黑痣,埋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雯時跳了出來,她使勁揉了揉眼睛,驀然從樹上跳了下來。
“阿娘!!!”
樹梢簌簌作響,掉了滿地的落葉。
幼兒細弱的哭泣聲揚在偏僻的過道上,落葉亂七八糟的砸在竺葉的腦袋上,她滿心的歡喜被阿娘陌生又警惕的視線刺中,茫然的擡了擡眼簾,想上前一步,卻因阿娘懷裏哭泣的幼兒而停止了腳步,隻能站在原地,不解又委屈的輕輕喊了一聲。
“阿娘。
”
阿娘沒有看她,忙着哄她懷中幼兒的緣故,她的眉眼又帶了幾分溫柔,等幼兒終于不再哭後。
竺葉忙上前一步,在觸及阿娘警惕的視線,怯怯的低下頭,弱弱的喊了聲:“阿娘……”
阿娘審視的看着她,輕聲開口道:“我不是你阿娘,你是不是走丢了?”
竺葉委屈的揉了揉眼睛,擡頭看向阿娘,小心的看了看她懷中的幼兒,小聲開口道:“阿娘,是我啊……”
她這個“是我啊”說了半天,茫然的看向阿娘——她在山上待得時間太長,那個怪人用“一二三四”稱呼她們,她一時忘記自己以前的名字。
竺葉絞盡腦汁的想着,有些讨好的看向阿娘:“阿娘,我是……”
可阿娘懷中的幼兒又開始哭了,阿娘連忙哄着幼兒,看都不看她一眼,略微煩躁的看向她:“小子,我不是你阿娘,我還有事,先不同你說了。
”
她話畢,抱着孩子匆匆離開。
竺葉下意識的跟着走了幾步,阿娘卻突然扭頭看她,不耐煩道:
“你把幺幺吓哭了,別跟着我了,我不是你阿娘。
”
竺葉茫然的停下腳步,她站在原地,目視着阿娘離開,難過的垂了垂眼簾,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小聲道:
“阿娘,我是女孩子……”
晨光緩緩上升,竺葉站在原地,看見積水裏的面容,她的頭發亂七八糟的,面上不知是落了哪個蠱人的血,弄得髒兮兮的,她吓得竄到樹上,腕骨上的竹葉青似乎察覺到她的惶恐,安慰似的舔了舔她的手心。
竺葉握着竹葉青的尾巴,似自言自語道:“阿青,我是不是太髒了,所以阿娘沒認出我來。
”
竹葉青不解的歪了歪頭,舔了舔她的腕骨。
竺葉被它逗得直笑,伸手捏着它的尾巴玩,自言自語道:“我洗幹淨後,再去家裏,可不能吓着阿娘阿爹。
我給你說,我阿爹會上山打獵,我阿娘做飯可好吃了……”
等竺葉洗幹淨後,她爬到樹上,曬幹衣裳後,已然是日落西山,炊煙袅袅,她按着腦海裏的記憶,往西邊的屋子走,沿路望見野花,想了想,又蹲着摘了一大束花。
她人小,握不動這麽多花,隻能抱着往前走,但走路實在太慢了,竺葉攀爬到樹上,不知走了多久,剛好望見熟悉的院落,她喜得眉眼彎了起來,正要下來時,卻聽到木門被打開的聲響。
“幺幺她爹,今晚做得是什麽?”
一大漢從竈房裏探出個頭,憨厚笑道:“今日逮到隻野雞,剛好炖上給幺幺和你補身子。
”
竺葉這才聞到香氣,她的肚子慢半拍的叫了起來,她趕緊伸手捂着肚子,咬了咬唇。
她害怕阿爹阿娘以為她是來讨吃食的,按着肚子,正猶疑着要不要跳下去時,聽見阿娘小聲同阿爹說:“今兒早上,我帶着幺幺上鎮裏,遇見個渾身髒兮兮的乞兒,非要喊我娘。
”
“許是騙吃得呢?”
竺葉咬了咬唇,她将邁出腳收回,低了低頭,有點委屈的想。
她才不是乞兒。
“也不知道老大現在過得好不好?”
“老大天資異禀,呆在我們身邊也沒用,而且,咱家什麽情況,你也知道,養一個孩子行,養兩個孩子就不夠用了。
當年大雪,巫老見了眼老大,就給了我們一袋銀兩,讓我們将老大養到四歲再送上山。
那可是一袋銀兩呢,巫老出手這般闊綽,老大肯定過得美滋滋呢。
如若她以後長大成人,不知道會不會幫幫幺幺。
”
幼兒頓時哭了起來。
中年男人和婦人終于結束了談話,拿拔浪鼓得拿撥浪鼓,盛飯得盛飯,還哼起了童謠。
竺葉抱着雙膝,愣愣的望着阖家歡樂的模樣,她的面上沒了之前的喜悅,呆怔得一言不發。
竹葉青察覺到她的情緒,舔了舔她的腕骨,可她依舊沒有反應。
月亮升起時,寨子歸于平靜。
竺葉伸手捏着竹葉青的尾巴,她鼓了鼓臉頰,似乎想笑,眼淚卻從眼眶裏溢出,她害怕驚住其他人,小聲道:
“阿青,我沒家了……”
竺葉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掌心裏的花束紛紛掉落,她咬了咬唇,忍着眼眶的酸意,揚了揚唇,将竹葉青捧到手心,對着月亮道:
“阿青,我們以後要去流浪了……”
竹葉青舔了舔她的掌心,竺葉被逗得眼淚直流,她爬在樹梢上,蜷成個團,将竹葉青抱到胸前,閉上眼睛,唇角彎彎:“阿青,我們今夜要睡個好覺……”
陽光穿過樹梢,光影落在竺葉的眉眼上時,她聽到婦人的話語:
“誰啊!把這兒扔得全是花!”
竺葉沒有睜眼,她聽着腳步聲遠離後,才睜開了眼睛。
她沒有目的地,隻能一路流浪,剛開始她還能聽懂路邊人的話語,後來便聽不懂旁人的話語了——這好像是另一種語言。
竺葉難得有些惶恐。
竺葉正準備帶着竹葉青離開這個地方時,卻發現竹葉青不知道跑哪兒了,她擔心竹葉青被人捉住,隻好從樹上跳下來,順着竹葉青的氣味去找它。
那日恰好是個雨夜。
起初天邊僅翻滾着墨雲,還未落雨,她害怕下雨會掩蓋竹葉青的氣味,隻好加快腳步往前走,當鼻尖嗅到腥臭的血腥氣時,她雯時停了腳步,鞋尖恍若踢到發硬的樹枝,耳邊聽到熟悉的悉窦聲響。
竺葉下意識低頭時,看見竹葉青嘴裏叼着塊肉,從前方遊蕩而來。
而她腳邊的根本不是樹枝,而是骨頭。
竺葉微蹙眉,上前一步,教訓着竹葉青:“你跑這兒幹什麽!”
竹葉青茫然的看着她,用尾巴尖指了指嘴裏叼着的肉塊,指了指竺葉。
竺葉瞬間明白它的意思,她咬了咬唇,伸手擦了擦眼睛:“給我得嗎?我不用你給我找吃的。
”
她挺直腰背,拍了拍胸廓,承諾道:“我給你找吃的!”
竹葉青沒理會她的白日做夢,成人手腕粗細的軀體纏上竺葉的腰,将肉塊在竺葉面前晃了晃,竺葉望着那滿是血的肉塊,她皺了皺眉,勉強接過來:“沒果子嗎?”
竹葉青低頭望了望竺葉細瘦的手腕,龇牙咧嘴的望着她,竺葉咬了咬唇,艱難的要吃肉塊時,竹葉青順着她的手,将肉塊吞吃入腹,尾巴往旁邊指了指。
“哪邊有果子嗎?”
竹葉青果斷的搖了搖頭。
“你說,你沒去過哪邊嗎?”
竹葉青立馬點了點頭。
“你說,這就是不吃飯的下場嗎?”
竹葉青微颌首的看向竺葉,竺葉生氣的将它的尾巴打了個結,反駁道:“我沒有不吃飯!”
她糾結着,指了指面頰上的酒窩:“給我包子的大娘說我笑得很甜,很像她的女兒。
如若我在她面前笑笑的話,她會不會給我包子吃嗎?”
她小聲道:“我不想吃帶血的肉。
”
她又看向竹葉青:“我可以撿點木柴給那個大娘。
”
竹葉青的尾巴纏上她的手腕,舔了舔她的掌心,竺葉便知道它贊同了這個提議,她起身剛走兩步,聽到了撕咬肉的聲響,直覺讓她頓了下,卻因不小心踩到一尖利的硬物,腳步踉跄了一步,“哐當”一聲摔倒在地。
竺葉渾身疼痛,胸廓像是被人重力按壓着,她張唇想要呼吸,卻聞到濃重的血腥氣,她低頭一瞧,發覺渾身是血——好似是沾到了旁邊屍體的血液。
周遭似是個亂葬崗,到處是屍體腐肉白骨,她甚至看到了隻大狗,那隻大狗正張着血盆大口,撕咬着腐肉。
竺葉覺得自己應該盡快想辦法離開這裏。
她雙手撐地,試探着起身時,卻因力氣不足,“啪”得一聲,栽倒在地。
這一動靜似乎驚動了旁邊的大狗,隻見那大灰狗咬着腐肉,藍色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看,而四肢卻扒着地,一副若有風吹草動,便撲上去,咬斷竺葉脖頸的模樣。
竺葉下意識的屏住呼吸,後背許是因失血過多的緣故浸滿了汗。
她忽然覺得,這隻大狗好高。
竺葉定睛一看,卻發覺,那根本不是狗。
是狼。
灰毛藍眸,肌肉流暢,體型高大的狼。
竺葉頓覺渾身發冷。
正值這時,她聽到句聲音。
“小殿下,哪兒好像還有人活着。
”
風聲似乎輕柔下來,落滿枯枝的地面發出“咯吱”的聲音,她聽到聲矜傲的聲音,尾音微揚,高高在上:“大灰,滾過來。
”
竺葉順着灰狼的視線看了過去。
周遭下了雨,銀絲散落,觸得草木冷冷作響。
竺葉先是看到那少年的衣服——那是件白衣,可恍若由金線編織,在黑夜裏,恍若發着光。
他的發尾用緋帶相纏,天色太暗,她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卻看到雙烏瞳。
少年眉眼微蹙,瞥了她一眼,聲線微冷:
“異族人?”
身邊随從似乎說了些什麽,這少年不為所動,微有諷意的呵了聲,聲線冷淡,矜持自傲。
“埋了吧。
”
纏在竺葉腰上的竹葉青雯時轉移視線,兇狠的盯着少年看,龇牙咧嘴的模樣恍若下瞬就要将少年撕吃入腹。
竺葉迅速掃過這少年身邊的幾個黑衣人,确定自己打不過這一群人時,她老實的拽着竹葉青的尾巴,警惕的尋找離開的路。
少年偏身正準備離開,發梢的緋色發帶垂挂在錦衣上面,衣袍微揚時,項上璎珞卻莫名截斷,玉石落了一地。
天空驀然響起震雷,并未有雨,但雷聲卻極震,白光如同銀河般将天空一分為二。
枯葉被風吹得微卷。
緋紅發帶落下時,玉石冷冷作響。
周遭一片嘈雜,随從趕忙俯身去撿玉石,少年站在原地,他忽地轉身,竺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