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災後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
寄春鎮離上京雖不遠,但地處偏僻,若送信于上京的話,必要經水路,可此時船隻大多被淹沒,修好船再送信,需耗費六七日,更何況鎮民大多受了驚——哪怕洪水已然褪去,可低矮的房屋大多塌陷,常因便早将信鴿傳至上京,不出一日,國師便會知曉此事,上呈于天子。
但現今也不能毫無作為,幸而常因此來寄春鎮時,半路剛好同師弟林言所帶衆弟子和藥王谷等人相遇。
蜀山弟子個個正值青年,力氣也足,便同鎮民搭手重修被毀壞的房屋及堤壩。
藥王谷弟子便将鎮令在地窖中所藏的米糧同水化開,在裏面加了不少中草藥,分發給百姓,又時刻警惕着鎮民的發熱情況。
瘟疫常出現在大災後,這種疾病總是伴随着發熱出現,一經接觸,立即傳染。
天空也不再陰沉得可怖,難得露出了些許光芒,一切似都在欣欣向榮。
閑暇的藥王谷弟子湊在一塊,喝着湯同師兄弟嘀咕着道:
“是真的,我真看到他出劍傷人了!”
“去去去,聽說他那劍可快得很,就你那武功,還能看見!”
“滾!又拿武功說事!”
“本來我還有點存疑,一想你這武功,我也有些懷疑你看錯了。
畢竟他當時可是抱着個人,又受了重傷,在蜀山絕殺陣裏逃出去的。
真要出劍,就你這武功,怎麽可能能看得見。
”
這黃衣小弟子被他們氣得面頰通紅,将碗塞進說話的師兄手裏:
“王師兄!你怎麽也不信我!我真的看見了!”
他說到此,聲音變得小了些,似乎有些難為情:
“我就在旁邊!我當時确實沒看見,不過,劍氣臨到時,他的劍慢了些,我剛好看見。
”
黃衣小師弟說着說着,似乎又置身于那日。
他跟着衆師兄弟來到寄春鎮附近時,便看到了滾滾而下得洪水,自是刻不容緩,飛身前往寄春鎮,可內力并不高,剛到鎮內,還未救人,自己便被卷入洪水中,幾乎還要搭上一命。
說來慚愧,他也是那黑蛇救上來的。
剛救上來時,他四處尋找救命恩人,恰好看見處于光束中的少女,恍惚一瞬,才認出來——是那個妖女,勾引蜀山首席大弟子破戒的妖女,那日被他們公開處刑的控蠱人……少女。
他呆怔般的半跪在原地,聽着鎮民高喊着“神女”,一瞬間有些恍惚時,感受到落在他面上的雨珠似乎靜了瞬,對危險的感知力,讓他本能的想要拉着身邊人後退,可那劍氣霸道淩厲,他幾乎擡不起手,幾乎要眼睜睜的看着那劍氣穿過衆人。
死到臨頭時,他幾乎感覺全身血液被凍住,恍惚中,好像聽見聲訓斥,可這訓斥并沒有讓劍氣變緩,反而讓劍氣更快。
“時師弟!時師弟!”
黃衣小師弟雯時從冰天雪地中脫身,他抖了抖身體:“王師兄,有什麽事嗎?”
那王師兄蹙眉盯着他看,給他盛了碗湯,又将湯中丢了些藥粉,遞給黃衣小師弟,深思道:“無事,剛你說着說着沒動靜了,轉頭看你時,發現你面色蒼白,會不會被魇住了?”
“喏,先喝碗湯。
”
黃衣小師弟愣愣接過湯,他喝着湯時,又想起那條黑蛇和那道淩厲的劍氣。
他突然感覺師傅說得不對。
那控蠱…少女也沒有濫殺無辜啊,反而還救了人,而蜀山的首席大師兄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可能動不動就被引誘——他若是不想跟那…控…少女走,那…少女又不能将他綁走,更何況,當時他看得清清楚楚,蜀山那首席大師兄凡是走路,必定要抱着那少女!
說是劫持,長渡劫持那少女的可能性更大一點!
黃衣小師弟一口氣喝完湯藥,自認為惡狠狠的将碗放到桌子上:“我絕對沒看錯!就是他的劍氣,當時在扶搖臺,我感受過他的劍氣,就是有種置身于冰天雪地的感覺!會不會是他練武練得走火入魔了!那少女看着跟神女一樣,怎麽可能引誘人!”
他話音一落,周遭雯時寂靜下來,十幾道視線齊刷刷的盯着他看。
黃衣小師弟還沒反應過來,剛擡眼,便看到一群蜀山道袍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蜀山弟子常年練武,凡是開始走路,便開始體修,各個都是打架的好手,許是剛才重修房屋出了汗,大多人脫去了上衣,露出了結實流暢的肌肉線條。
“你他/媽的才走火入魔了!你再說一遍!”
寒風一吹,黃衣小師弟縮了縮脖子,他一時沒敢說話。
面前正拿碗的、面相年輕的少年怒而上前一步,那架勢幾乎是要跟他打架,黃衣小師弟趕忙縮到王師兄身後,王師兄趕忙賠笑道:“時師弟還小呢,嘴上沒個把門……”
少年面色通紅,根本不聽人解釋,裸露在外的肌肉線條因生氣而充血,手臂鼓鼓,看上去似乎要一拳打破那黃衣小師弟的頭,身後的青年趕緊提溜住少年的後勁,也附和着笑道:“烏師弟也還小着呢,他今年才滿十五歲,還是破格下山的……”
他拱了拱手道:
“還望王師兄和時師弟別跟他一般見識。
”
王師兄趕忙擺手,衆人經過一番友好交流,相互吹捧完對方,蜀山的師兄弟終于拿到了湯藥,藥王谷的師兄弟又趕忙起身熬湯,手臂有些發軟的王師兄扯了扯時師弟的耳朵,低聲訓斥着:“你說你這幹得是什麽事啊!你說他幹什麽啊!你不知道蜀山那群瘋子的實力?就剛那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一個人能打咱們一群人!”
黃衣小師弟不服氣的哼了聲,咕哝道:“他們就剩那一身蠻力了!我一會兒給他們湯裏下藥,讓他們幾天下不來床……”
他狠話還沒說完,感覺耳朵被拉扯得更加疼痛:“疼疼疼!”
王師兄松開手,瞪他一眼,警告道:“還靠他們重修房屋和堤呗呢,你可別惹事!”
黃衣小師弟不高興的低下頭,旁邊師兄弟沖他擠了擠眼睛,促狹笑着,低聲說道:“別急,小師弟,等回程路上,再給他們下藥!”
黃衣小師弟雯時眼睛一亮,看向王師兄,王師兄稍稍沖他颌首。
而這邊,蜀山弟子喝完藥湯後,又趕去重修房屋。
烏師弟仍在氣頭上,根本不想說話,旁邊師兄弟摟住他的脖頸,他煩躁的拍了拍師兄的手,不滿道:“剛才攬着我幹什麽呢!就那群弱雞,我一個人能打他們一群!”
他越說越生氣,裸露在外的肌肉充血般的鼓脹,哼了聲道:“竟然敢說大師兄,等天黑了,我要把他們裝進麻袋裏,打一頓!”
“你可別!還要等他們熬藥呢,萬一真有瘟疫怎麽辦?”
烏師弟被一提,煩躁的抓了抓頭發:“反正我是咽不下這口氣,你聽那個黃衣服說得話,還什麽大師兄走火入魔了,大師兄怎麽可能走火入魔,簡直是誣蔑!”
他本來還想說那苗疆控蠱人。
苗疆曾有控蠱人劫殺過蜀山,蜀山弟子對控蠱人的恨意并不是藥王谷弟子能理解的,哪怕不久前看到控蠱人确實救了鎮民,依舊對那控蠱人沒有什麽好臉色,此時也自發的掠過了對控蠱人的話語。
旁邊師兄弟也附和道:“咱們跟大師兄都一起生活十年了,大師兄什麽品性,咱們能不知道?說別得還好,竟然說大師兄走火入魔了,簡直是打我們的臉!”
他們越說越氣,幾乎要原路返回,揍藥王谷的一衆師兄弟。
而摟着烏師弟的師兄趕緊清了清嗓子,湊近衆人,手臂肌肉鼓脹,似乎要給他們一人一拳,卻按耐着,低聲訓斥道:“都有點腦子,行不行!還等着他們治病呢,你們誰會治病!嗯?一個個的,估計連字都寫不全!程師傅還整天給大師兄…師傅說呢,一到上書數課,跟個兔子一樣的得竄了!”
衆師兄弟讪讪的低下頭,有人不服氣的想說話。
師兄卻話勢一轉,悄聲道:“等回程路上,再把他們套上麻袋,揍上一頓!”
衆師兄弟雯時擡頭,眼睛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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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因看着蜀山師兄弟和藥王谷師兄弟的友好交流,他是個不管事的,此時欣慰的點了點頭,沖許始道:“欸,現今這年輕人啊,還是很有朝氣的。
”
許始也笑着道:“有分寸就好。
”
林言沉着一張臉沒說話,常因又同許始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林言朝許始拱了拱手,便大踏步跟上常因,上了樓後,入了屋內,仍是沉着一張臉,卻左右看了看,确保無人後,才怒聲道:“你教出來的好徒弟!”
常因給林言倒了杯茶,溫聲道:“師弟息怒,總是生氣,對肝不好。
”
聞言林言連茶都沒喝下去,他怒視着常因,陰陽怪氣道:“你現今倒是心如止水,萬事不理,你看看你那一峰的徒弟,說是你教出來的,還不如說是那個兔崽子教出來,個個對那個兔崽子抱着一萬分的尊崇!”
常因見林言不喝茶,便伸手将茶杯拿走,慢慢品味,林言氣得伸手指他:“那是我的茶!”
“你不是不喝嗎?”
常因話落,趁林言拂袖離去之前,緩緩道:“不說是長思峰,就連你的長靜峰不也相信他嗎?他同師兄弟關系好,這又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
林言氣得胸廓起伏,他一手拍在桌面:“那些個弟子實力不濟,看不清也正常,你總是能看清,你自己說說,他那劍氣是對着誰的?”
常因因他這話,短暫陷入沉思。
長渡的劍氣偏冷,若他不想傷人,劍氣便會如他在扶搖臺上同同輩論劍一般,柔和但有韌勁,可他若是存了殺意,劍氣便如霜雪般,鋪天蓋地的砸在人的面上。
常因體驗到他的殺意。
年少時的阿奴提着劍去尋仇,劍氣便冷如霜雪,雖稚嫩但殺氣盎然,而這次,長渡的殺意比年少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因他內力的增長,劍氣如冰雪,殺意深重。
他從他的劍意中,
能感受得到,他是真的想要殺死高丘上除那少女之外的其餘人。
常因初起時,确實震驚到不可置信——哪怕是年少時阿奴被滅家,他提劍去尋仇時,也沒傷及無辜,甚至未傷及仇人的家人,還見老弱婦孺,丢下了銀兩。
說來可笑得是,
殺人的,反倒是丢下了銀兩。
可這次不同,
常因甚至不知道那些鎮民何時惹了長渡,他隻能一邊護着鎮民,一邊訓斥着長渡。
長渡似聽到他的訓斥,非但沒有收手,反而劍氣更快。
常因還沒回神時,聽到林言一頓鋪天蓋地的罵聲,末了,他道:
“他那劍,分明是對着一群無辜之人的!”
林言越說越氣,卻見常因跟個木頭般的不發一言,氣得直接起身,剛走幾步,勉強平靜了怒意,轉身看向常因,沉聲道:
“他若還是這般,是非不分,我定會對他出手。
”
常因因此話勉強掀開了眼簾。
他看向林言的面容,林言因是戒律堂的長老,常年蹙眉,哪怕此時面無表情,眉心依舊有道深重的皺褶。
他忽然想起了。
林言曾經好像總是笑着的,面頰白淨,笑得時候,跟個小傻子似的。
怎麽…怎麽會變成這樣了呢?
常因勉強沖他勾了下唇,似乎想要活躍一下過于凝重的氣氛:“師弟,你也打不過他。
”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