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俞白
曲伯很快找來了人手,十分娴熟地卷起地衣一塊一塊往外搬,騰出了能落腳的地方。
祝予懷長舒口氣剛坐下,外面又有人通傳方未艾同幾個護衛回來了,他這才知道衛聽瀾今日也到了澧京。
方未艾進屋後,照常給祝予懷把了脈,又把路上斟酌的幾張新藥方交給他。
方未艾将往西北去的計劃暫時擱置了,準備在衛府住些時日,先為高邈療毒。
來祝府這一趟,是想同祝予懷招呼一聲,免得他挂念。
祝予懷将那些藥方收整好,給方未艾斟了茶,贊同道:“人命關天,師兄隻管去,我這裏不打緊的。
”
他回想起謝幼旻路上所說,又問道:“我聽聞,衛小郎君因為遇刺一事勞累過度,精神似乎不大好。
師兄可有替他看過?他現下如何了?”
方未艾抿了幾口茶潤嗓,聞言回想了想:“人沒什麽大礙,就是看着有些心緒不寧。
這也正常,小小年紀阒然離鄉,又遇到這刀光劍影的事,有心事是難免的。
好在宮中派來的幾位太醫挨個給他看了,開了不少補藥,少年人血氣方剛的,養一養便好了。
”
祝予懷嘆道:“才十五歲,也是不容易。
”
“确實不容易。
”方未艾笑笑,“老話怎麽說的?歲寒方知松柏。
經了這些事,便知那孩子是個重情義的。
且不說他為救人冒雪奔走,就說你的事吧,他與你不過一面之緣,得知你有沉疴,當即提出要為你遍尋良醫相看,是個有善心的好孩子啊。
”
“我這病……”祝予懷垂下了眼,“他何須為我費這心思。
”
嘴上雖這樣說着,心中卻難免有些觸動。
祝予懷想了片刻,起身去桌案前取紙筆:“說起來,衛小郎君還落了幾匹戰馬在我這裏,師兄待我片刻,我去寫個拜帖,勞你捎回衛府交予他吧。
”
方未艾看着他鋪紙研墨,不解道:“按理說該是他先登門向你道謝,怎麽反而你寫起了拜帖?”
祝予懷提筆搖了搖頭:“我不過幫了些小忙,不值得記挂。
他初來京中,怕是有得要忙,師兄也勸他一勸,操持那麽多事不容易,就別耽誤功夫登門道什麽謝了。
”
方未艾問:“即便如此,遣人将馬匹送去衛府不就成了,你何必親自走一趟。
你待他如此上心,是想與衛家結交麽?”
“倒也沒想那麽多。
”祝予懷笑了笑,“師兄為何這樣問?衛小郎君風骨鲠正,一腔孤勇,本也是個值得結交的人。
”
方未艾聽了這話,面上卻顯出幾分擔憂來。
“我憂心的并非是衛小郎君的為人,而是他在圖南山遇刺之事,恐怕并不簡單。
”方未艾擱下茶盞,“九隅,你年歲小,有許多陳年舊事,師父大約沒同你說過。
這幾日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
祝予懷聽他言辭端肅,還提及了師父,手中的筆不覺停了:“師兄但說無妨。
”
方未艾說:“除你我之外,師父他……其實還有一個徒弟。
”
祝予懷靜默一瞬,微嘆口氣:“我知道。
”
方未艾驚訝地擡眼看他。
“是我自己猜的。
”祝予懷解釋說,“師父長年同毒物打交道,到後來,一雙眼都被自己藥瞎了,神智也有些不清明。
他臨終之時,察覺到我守在他榻前,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
祝予懷至今記得師父行将就木的模樣,他躺在病榻上,竭力睜着渾濁的雙眼,就好似有無盡的遺憾與不甘,望着虛空低喃:“未能研制出‘當孤’的解藥,師父……對不起你。
”
方未艾聽到這裏,喉間泛起酸澀,一時說不出話來。
祝予懷輕聲說:“我心裏明白,師父定是又将我錯認成了什麽人。
我在落翮山六年,時常見他深夜飲酒,喝得醉了,他就坐在月下自語喃喃,每次都念着一個名字,‘俞白’。
我一直不知讓師父懷愧于心的究竟是什麽人,直到聽到他臨終時那一句道歉,才隐約猜到了。
”
“原來如此……”方未艾低聲自語,“‘俞白’,正是你大師兄的字。
”
祝予懷忍不住道:“師父到落翮山定居之前,曾在北疆遊歷多年。
師兄,我聽聞從前駐守北疆的那位定遠伯,表字也是‘俞白’……”
方未艾黯然點頭:“正是他。
”
縱然早有猜測,得到這個确定的答案,祝予懷還是心中一顫。
祝予懷喃喃道:“師父窮極餘生都在研究‘當孤’的解藥,可定遠伯七年前便已不在人世。
即便制出了解藥,又如何能起死回生?師父這些年如此折磨自己,他為的……究竟是什麽?”
為了一個再也回不來的人,真的值得嗎?
方未艾不忍地說:“此事是師父畢生執念,旁人勸不住的。
”
他拍了拍祝予懷的肩,将舊事一一道來。
“俞白中毒是在十五年前。
師父好不容易把他從閻王那兒搶回來,誰知他傷好後又自請調任北疆,誰都勸不住。
師父也隻能跟去了北疆,靠針灸替他壓着殘毒發作時的陣痛。
“湍城之亂前,有傳聞說不歸山上長有一種能解百毒的靈藥,雖知這種傳言多半是誇大其詞,師父還是抱着微渺的希冀去了。
誰知千辛萬苦地采了藥回來,得到的卻是俞白戰死、湍城滿城被屠盡的消息。
”
方未艾停了一息,閉上了眼:“但師父不肯信。
”
七年前,瓦丹人将湍城屠掠一空,又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方未艾得知噩耗趕到湍城,隻見到一座焦黑的死城,和不知在殘骸中翻找了多久、滿身髒污的裘平生。
仿若一夕之間老了十歲的的裘平生呆呆地坐在廢墟中,擡頭看見自己泣不成聲的二徒弟時,動了動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