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故舊未肯相識(三)
他們是在神農谷近處,無意間拾得這位青鸾姑娘的。
當時晨光微熹、露水盈野,王宗一行四人辭別了殷勤招待的神農谷主,便要北上。
王宗行在深谷之中,滿眼皆是汪洋的綠,深深淺淺,明明暗暗,身邊的蒿草高與人齊,腳下的新色茸茸而生……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美,綿延不絕而又深然幽遠,似乎這綠谷沐浴了東君的恩澤,被賜予了永恒不衰的春夏。
就是在這樣盎然深色間,他行經一道水塘,頭頂的綠葉嚴絲合縫,灑下一片沁涼,滿溢的浮萍遮住水面,他忽心有所動,驀然回首,瞥見一點蒼白。
那女子伏在水塘邊,半邊鬓發都被潤濕,面孔似一片秋後的白桦葉。
王宗無端地生出一絲恐懼,而後,那微涼的懼意消散了,如一滴水般化開無痕,憐惜之情翻湧上心來。
他沒有示意跟在身後的人,隻是放輕了腳步,親自去探看那陌生女子。
她的脈息很亂,顯然是修習內功時出了差錯。
他吩咐孟章把這女子救下,連同她的一柄青玉寶劍,都帶上了路。
行路不易,他好生照料這一人一劍,再設法為她施救。
她醒轉過來,一雙冷泉似的眼,戒備地望住他。
即使得知了他是救命恩人,亦沒有溫言笑語,隻輕描淡寫說:“既然你救了我,我自該回報你,你這一路去往哪裏?我護送你一程。
”
身旁三個護衛聽罷都笑,隻有他笑不出來,他知道,這小女子武藝絕不弱。
事實也證明了,那一隻雪豹子撲過來的時候,鄂泰幾乎護不住他,是她在身邊提劍運氣,一孑身影如殘虹斷月,制服了那隻猛獸。
王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長睫下的眼如睡歇了一般,似一尊厭看世人的鐵鑄像。
孟章克制的敲門聲,令得那尊像的長睫動了動。
“進。
”
孟章得了應允,啓門入內,将餐飯擱置妥當,又将酒杯斟至七分滿,一雙竹箸在左,一隻
湯匙
在右。
這雪山客舍的菜品平素,可經他這一歸置,倒有了幾分俨然的秩序。
王宗已然端坐下來,先飲了一杯潤喉,并不急着起筷,孟章便替他再添一杯。
王宗又飲了一杯,方才問:“鄂泰如何了?”
“傷勢還好,已用了藥。
休養個三兩日便不礙事了。
”
王宗見孟章神色中有遲疑,剛起的筷子又擱下了,聲音低低的,聽不出甚情緒:“你想問什麽?”
“小的不敢!”
王宗抄過一雙筷子,夾了一點菜色,淡淡道:“許你問。
”
孟章踯躅着,問道:“爺……是不是故意招惹那雪豹?”
王宗一尊面孔端嚴如像,隻眼瞳一變,道:“孟章,你是跟我跟得太久了。
”
孟章即刻便跪下了。
“小人僭越了!”
王宗隻說了句“無妨”,卻并不喊他起身,筷子送了一片嫩葉芽入口。
“你繼續說,我為什麽招惹那雪豹?”
“小人……小人想着,大約是為了試一試那青鸾姑娘。
”
“試?”王宗微微點頭,“試。
”
他回想起雪豹撲來的那一刻,雪豹的身子是暖的,夾雜着猛獸舌牙間血腥的熱氣;而那倏忽而來的一人一劍,是如此迅捷而冰冷。
她當時離得那麽近,雪霰子撲在她面上便化了,他甚至想伸手碰一碰她的臉,看看她是否有着屬于人的體溫。
“爺?爺?”孟章将他從回憶中喚回來。
王宗正了神色,孟章這才繼續開口。
“小人看,這位青鸾姑娘,倒是真心回報爺的救命之恩。
她與雪豹拼命,這做不得假。
”
王宗微一颔首。
這一路上,不論何事發生,青鸾總是一人一劍,護在他身側。
她的劍太強硬,不分輕重緩急,總是那樣凜凜洌地劈下去,簡直是在跟什麽蠻霸橫物較勁賭氣,也虧得她真有一身好功夫,換做旁人,早已見了幾回閻王了。
“隻是這樣湊巧,在這雪山頂上一間客舍,竟然遇上了她的舊識。
這件事,我們不得不留意。
”
王宗見孟章低頭沉思,便道:“你們怎麽看的?”
孟章低頭道:“管遼他們倒有一層猜測,說這江氏二公子,相貌不差,又喚青鸾姑娘做‘青姐’,大約兩人有一段青梅竹馬的過往……後來,這姻緣不成……青鸾姑娘才對他如此态度……”
“哦?”王宗的眸光沉下去,眉心微皺,“這猜測,也有理。
”
王宗說着便起了身。
“撤了吧。
”
孟章看着一桌幾乎未動的飯菜。
“爺……您不再用點了?”
王宗搖了搖頭,又道:“酒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