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冠妻姓(十二)摧枯拉朽,燒遍全身。
……
雪夜闌殘,案頭绛蠟憧影搖光,銀簽沉浮,暗響窸窣,愈發襯得此夜深冷幽靜。
寒氣處處,惟餘床帏之內不住升溫。
唇瓣相依,讓渡的藥汁自兩個人的唇角處淅瀝滑落,繼而砸入衣襟,難覓其蹤。
雲湄的求生意識,無論淪落怎般境地,永遠是最為首要。
她似乎冥冥之中感知到這是吊命的物什,靜靜承受片時,竟開始主動朝雲兆玉索取起來,舌尖交纏着他的,竭力汲取着苦澀的藥水,不放過哪怕一絲一毫。
潮熱的氣息随之撲入他的鼻腔,她的體溫混合着清苦與芬芳,頃刻間将他呼吸盡奪。
雲兆玉一頓,眉峰蹙起,喉結卻微微滾動了起來。
渡藥的動作因此停滞,她似乎頗為不滿,于混沌的高燒間伸手攀起了他的後項,綿軟失力地攏手拉近。
這樣的力道着實無濟于事,可他仿佛便魇住了,輕輕一勾便與她一塊兒深陷在暄軟的衾褥之間,她的唇齒迫不及待貼上來,展開更深的汲取,吮吸口舌,齧咬嘴角,動作細密,無形撩人。
雲兆玉呼吸急促起來,撐在軟枕上的長指不住收攏,指骨被催得泛出青白,竭盡全力克制着。
這一刻,也許是怒意,抑或又是他根本不願承認的某種極易被煥發的愛/欲,如同烈火一樣摧枯拉朽地在他身上洶洶燃燒起來,呈燎原之勢四處蔓延,演變到最後,他甚至被灼燒得心慌不已,飛速偏過了臉,主動地離開了雲湄唇瓣,如避蛇蠍一般,不敢再去碰觸半分。
雲兆玉隻覺得帳中熱極了,鬓邊、鎖骨、肩頸俱都滲出了一層薄汗,鼻端香馨缭繞,她身上那股香氣,似乎愈發馥郁了。
人還是那個人,短時間內,怎麽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化呢?
出問題的,是他自己罷了。
雲兆玉阖上雙目,強忍片刻,複又端起藥碗,摟着意識迷離的雲湄半坐起身,捏開她的雙腮,試圖灌藥。
無論強喂,還是動作細緻地小口啜飲,她都很不高興地哼咛推拒着,合攏的眼睫震顫似蝶翼,面孔蒼白,雙唇微張,難以吞咽。
雲兆玉無動于衷,因為适才那樣的方式,定然不能再來一次了。
遂逼着她喝下,嗆咳也好,再不心疼。
雲湄被他灌得難受,掙紮擰動間氣力全失,人很快昏厥過去,深深陷在褥子裏,一動不動。
雲兆玉看着她這個樣子,滿腔的不甘沒處發洩。
人是他綁來消遣的,眼下卻莫名發展成了人家的仆人,體貼備至地伺候喝藥。
雲兆玉心煩意亂,扔下她,扯開帳子,趿鞋下榻,随手把藥碗扔給了冬鋒。
冬鋒戰戰兢兢接過,因為察覺到了他情緒上的不對勁,不由拿餘光觑了他一眼。
就見他頸上、領子裏全是淋漓的藥汁,一路淅瀝往下,胸膛、腰間的寝衣布料被浸了個濕透,隐約勾勒出漂亮舒張的肌理輪廓。
好在腰帶還松散地系着,還沒當真做出攀折人妻的惡行。
但方才那情況……委實也大差不離了。
“備水!”忽聽他沉聲命令道。
嗓音聽起來煩躁極了。
冬鋒一個激靈,趕忙囑托廊外的幾個粗使婆子燒水來,入湢室鋪排。
燭燼香殘,晦夜冥冥。
雲湄的昏夢光怪陸離。
那些刻意遺忘在深處的人和事,在這個寒病纏身的夜晚,齊齊翻湧上來,淹沒至頂,難堪呼吸。
她睡得愈發沉了,身子在下陷,魂魄亦是。
下墜,止不住地下墜。
意識沉沉浮浮,身體忽冷忽熱,背上津津的汗一輪接着一輪,漸次濕透重衣,鬧得人仿佛被裹在了又潮涼又濕熱的繭子裏,再也掙脫不得,難捱得似乎就此再也醒不過來了。
雲湄很不喜歡這種感受,無意識掙紮起來,可是脫力的狀态極大地束縛住了她。
迷蒙之間卻仿若有絲絲縷縷的奇妙之感注入四肢百骸,遊走肺經,滌蕩經脈,驅散寒涼。
很熟悉,與狂湧回轉的記憶重疊,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幻夢還是現實。
燭影搖盡,天光熹微。
雲湄昨日一整天都被折騰得夠嗆,寒氣侵體,又兼心火沸騰,又是壓抑又是舒放,來回對峙耗空心力,夜間又大夢一場,翌日早晨,幹脆病得起不來床了。
雲兆玉消失半夜,及到雲層之中洩出細微一絲天光時,才來瞧了她一眼。
無他,她霸占了他的寝房,半夜已是仁至義盡,現下合該挪窩了。
無聲無息步入內室,他回身在床畔坐下,動作卻比腦子快,手先行搭在了雲湄的額上。
他感知少頃,扣攏了眉頭。
仍舊很燙。
雲湄被他弄得眼珠微轉,醒了過來。
那雙黑幽幽的眸子撞入眼簾,雲湄一看見,心緒便即刻調動起來,腔子裏陡然吸入滿當當的冷氣,她暗覺不妙,不消須臾,果然展開了一通驚天動地的咳嗽。
他的指骨動了一下,卻隻是蜷回去,冷眼打量着她。
雲湄好不容易止住咳,突然覺察出身上不大對勁,探手摸了摸,昨夜被擄來時的衣着,不知何時已然被更換,換成了長手長腳的單衣,顯然不是姑娘家的尺寸。
雲湄緊緊攥着衣襟,擡眸,防備地盯了他一眼。
雲兆玉嗤笑,“你認為,我會服侍你麽?”
雲湄觀他神色淡然,其中帶有諷意,不似作僞,這才松出一口氣。
她啓唇,沙啞地道:“雲大人,天已經快亮了,我該回去了。
”
“我昨夜請喬夫人來,是哄我開懷的。
”雲兆玉絲毫沒有放她離開的意思,隻是曼聲道,“而不是讓你險些把命丢在這裏,給我惹出亂子的。
我的人伺候了你一整夜,眼下你就這麽一身輕地走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要不是他三番五次地來折騰她,她能落得這般嗎?可是充分領教過此人的喜怒無度、邏輯失常之後,雲湄便沒了與他争辯出個是非對錯的心思,當下隻懇言說道:“雲大人的債,還望留待後日來讨,家下息女尚幼,實在離不得我。
”
雲兆玉很是不以為然,“你既然如此惦記女兒,又這麽趕早回去做什麽,急着把病氣過給她麽?”
雲湄被怼得噎了噎,這人的皂白不分,再一次翻覆了她的認知。
思忖片時,她仍不放棄:“兩下裏覆着面巾就是了。
”
雲兆玉的目光在她臉上流淌着,那病恹恹的模樣,着實有種燒入膏肓的瀕危,因想倘或就此放她歸家,她該不會一不留神死個幹淨,他這廂的癡怨債,可就當真讨要無門了。
換做常人來看,其實就是一樁風寒小病,但雲兆玉怎麽打量雲湄,都大皺眉頭,心中不免懷疑她那個不濟事的丈夫,會不會照顧不好她。
她不趕快好起來,他還怎麽折騰她?
是以,雲兆玉隻是道:“喬夫人別想得太美,完璧歸趙不是我的風格。
”見雲湄艱難地撐着身子,又坐起來一寸,他眸色微冷,“難不成還要我說第二次嗎?”
雲湄聽出他話音裏的警告之意,老老實實探手拉起被子,重又仰躺回去。
觸怒他,不是好事,沒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去做。
她既然想回家,想見綏綏,哪裏能同他對着幹。
雲湄原想依他所言順從下去,落得片刻安寧,再自行思忖對策。
可是腦袋一經沾上軟枕,身上各處的乏累勁兒複又一股腦地湧了回來,滕蔓一般将她緊密纏裹,意識很快發沉發墜,沒能思量幾時,人便再一次昏睡過去。
冬鋒在槅門外侯着,這個早上,門房的小厮絡繹來報,拜訪的官吏成山成海,這般庶務不絕的境況,是他們主子來嶽州後的常态。
冬鋒三言兩語打發,終于聽得門樞一響,雲兆玉從裏頭走了出來。
冬鋒立時迎上去,請問道:“怎麽樣?把人送回去嗎?”
雲兆玉聽見他那一句“怎麽樣”,當即很是不高興地乜了他一眼,“我難不成是進去關懷她的?”
冬鋒早都習慣了他這副喜怒無常的模樣,自罰打嘴,“屬下失言!”又重複提問,“天都快亮完了,我把喬夫人送回去吧?”
雲兆玉徑自走自己的路,恍若未聞,理理公服,身形很快消失在廊道深處。
院門上侯着兩個女使,他跨出門檻,臨行前随口落下了一句囑咐:“把裏頭那位伺候好,別讓她死在這裏。
”
兩個女使趕忙福身應下,待得餘光裏飄逸的衣袖漸行漸遠,這才平了身子,一時間面面相觑起來。
她們互相咬起了耳朵。
都是往裏面送過藥、給雲湄擦洗過身子的,自然知曉府裏突兀多了出個來歷不明、天香國色的女人。
可她們還拿不準雲兆玉對這位女子的态度,一時很是犯愁。
一個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說的,是哪門子的‘伺候’啊?”
另一個也拿不定主意,忖了忖,說道:“你适才聽大人的口氣,聽出喜怒來了嗎?”
兩個人沉默地對視一眼,随即,俱都不約而同地搖起了頭。
就在她們說小話的時候,走遠的人倏而又冷不丁地回來了,從天而降似的,撂下一句:“找個醫工來給她針灸,驅驅身上的寒氣!”
女使們渾身泛起激靈,後怕地抿了抿唇,垂眸不敢直視,隻齊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