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字訣(10)
雖然沒有露出什麽表情,可那微微皺着的五官組合起來,讓雲意姿從他強壓的平靜之下看出了極度的不安。
随着最後一聲帶着火花飛濺的巨響,雲意姿手腕猛地一震,纏在鐵欄上的鎖鏈被她硬生生地劈斷了,沉重的鐵鎖砰的一聲砸在地上,砸出一個坑,雲意姿推開鐵門屏息走到肖珏的身邊,毫無遲疑,向奄奄一息的他伸出手:
“公子,我們回家。
”
雲意姿的手快要觸碰到他身體時,卻不知往哪裏放,因為他渾身都是血,用刑的痕跡遍布全身,衣衫的布料與傷口粘連,甚至能看到嶙峋的脊背上清晰排列的骨骼。
也許一不小心就會碰到他哪裏的傷口,就在她遲疑不定的時候,趴在地面的肖珏突然大口大口地喘氣,鴨蛋青的眼白中布滿血絲,看向大開的籠子門,就好像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努力地站起身來,如同蒼白的遊魂一般,連滾帶爬地爬出了鐵籠。
“公子——”任憑雲意姿在後面喊,他卻置若罔聞,踉跄地沖到了那具腐爛的女屍旁邊。
隻聽撲通一聲,肖珏雙膝一彎,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他跪下那一瞬間,整個人仿佛被一座大山壓垮了,全是頹喪與絕望,亂發如瀑覆蓋了血痕交錯的脊背。
下一刻,他的動作,讓雲意姿震驚地僵在了原地。
——肖珏竟然,将那腐臭的屍體小心翼翼地,抱進了懷中。
他緊緊地懷抱着,那具腐臭的、肮髒的屍體,宛如對待什麽珍視的愛人一般,将同樣不幹淨的臉龐,輕輕地貼了上去,眷戀的,依戀的神情,正是雲意姿無比熟悉的那樣。
宛如一隻悲傷的獸類,從喉嚨裏,擠出了一聲嗚咽,低低的弱弱的,與垂死之人的嘆息沒有什麽分別。
繼而逐漸放聲大哭,每一聲都撕肝裂膽,一邊哭一邊努力合上他睜大着的雙眼。
“呃嗚嗚嗚……啊嗚嗚嗚呃”
他像一個受了很嚴重的傷的孩子一樣,不停地號啕大哭,肩頭劇烈抖動,導緻還沒愈合的傷口迸裂,再次流下血來。
而他就跪在這一地的血污中,緊緊地抱着一具酷似她的屍體,哭到抽搐不已,像是随時就會死掉一般。
……四年前的公子珏,也曾,像如今這樣崩潰過麽?雲意姿慢慢走到他的身邊,透過肖珏的身影,仿佛看見了,那個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小小少年。
他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無助、這樣害怕、這樣痛苦的麽。
她一直沒有說話,等他發洩激烈的情緒過後,雲意姿跪在他的身邊,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一點一點,從那具屍體上拿開,肖珏猛地低頭,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
“公子……”他下口毫不留情,牙齒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那一瞬間雲意姿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可是一定出血了吧……好疼。
雲意姿飙出了眼淚,淚水流進嘴裏,嘗到鹹鹹的味道,“別怕,別怕,”
他咬着她的力道松下,擡起眼睛好像有點兒怔愣,表情恍惚,等雲意姿從那股劇痛中緩過來,臉上的淚水,已經被他溫柔地蹭去了大半,他好像也不懂為什麽要這樣做,無意識地把她蹭成一張花貓臉後,又立刻收了手,滿臉抗拒地背在了身後,拼命往後退縮,雲意姿沒有給他躲的機會,伸出雙臂抱住了他。
就好像曾經從觀星樓墜落時,他跑過來抱着她那樣。
“沒事了,公子。
”手放在他的後腦勺,将他的腦袋摟緊貼在懷裏,仿佛在抱着一個孩子安慰。
他的身上滿是污穢,頭發的氣味也不算好聞,雲意姿卻半點也不覺得嫌棄。
反而在将這個人緊緊抱進懷裏的同時,心裏充滿了安寧。
他冰冷的體溫微弱的心跳微顫的身軀,濡濕了她的衣裙的血液,
都讓雲意姿感覺到他活着。
他所經歷的那些她沒有辦法想象,這個世上,哪怕是再親密的兩個人,他們的情緒都無法完全共通。
沒有誰能真的去體驗另一個人的人生,她也不會狂妄到,用自己的思想去揣度他所承受的痛苦。
隻能盡自己所能地溫暖他,抱着他,讓他知道,還有來自另一個人的牽挂,拉住他回到這個人世。
梁懷坤臉色陰晴不定地看着相擁的二人,他的手攥得越來越重,不知在想什麽。
肖珏被她抱住還在試着掙紮,大概是力氣幾乎流失殆盡,慢慢地停止了,安靜地待在她的懷裏,卻仍然沒有半點反應。
雲意姿貼近他的耳邊。
一下一下地撫摸着他的頭發,在他的耳畔柔和低語,“我活着,我活着的。
”
幾乎是話音一落,他開始發抖,無聲地發抖,帶動着牙關,咯吱咯吱地作響。
整個人仿佛泡在極冰冷的冷水之中,眼眶漲紅,臉龐慘白,嘴唇呈現駭人的青紫色。
虛幻與現實忽而重合,忽而分離,肖珏整個人迷茫而混亂,他看了看旁邊的屍體,又看着雲意姿的臉,他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他害怕等待他的又是一個陷阱,又是一場支離破碎。
他無法走出這由一個又一個噩夢組成的森林。
夢魇如同巨大的怪物,将他牢牢地攥在手心,接受命運的審判。
無數猙獰的觸手從四處伸來,裹住他的頭顱,堵住他的口鼻,将他不斷往黑暗的地獄裏拖拽,永世不得超生。
他所承受着的精神壓迫,是足以把一個人逼瘋的程度。
那些人,到底想要幹什麽。
到底想要看到什麽?!
空前的憤怒湧上心頭,這一刻雲意姿清醒地認識到。
不論肖珏是不是金暮。
她都為他感到不公。
這份夾雜着心疼的憤怒,純粹而濃烈,絕非作假,隻是單純的為了他這個人。
“我在,公子你看看我,我在。
”
“你看看我。
”
雲意姿捧着他的臉,指尖擦過他的眼角,試圖喚醒他眼中的光芒。
這一刻肖珏究竟是不是金暮,是不是那個讓她充滿眷戀的故人,已經不重要了。
金暮,已經徹底化成了一個符號,沉澱在了歲月之中。
她的眼前之人,才是她要去珍視的人。
肖珏的瞳孔無法聚焦,那太過空洞的眼神,讓她心中一陣緊縮,忍不住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将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呢喃地說:
“對不起,我來得太晚。
”
“胥宰很快就會搬來救兵,把我們從這裏救出去。
公子,我們都會沒事的。
”
偏偏有人要橫插一腳,梁懷坤冷笑一聲,厲聲道:“你們一個,都走不了。
雲姬!他已是一個廢人!他什麽都無法給你了!你為何還是如此執迷不悟!”
他抱着臂,冷冷掃過雲意姿手上的血,眯眼一笑,“他明明已經變成一個瘋子了啊。
他根本認不出你。
你為何還不肯放棄?難道你之前說的,都是假話。
你愛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