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四周是空曠的海水聲,連聲音也是黑的,夾雜着嗚嗚的涼風,黑得安全又刺激。
海水以蟄伏的姿态收納魑魅魍魉,如果靈魂太薄弱,它就會張開滔天巨口,将人一口吞掉。
白馬在搖着尾巴,左一下,右一下,颠着疲憊的四蹄,阮阮像是坐在了海盜船裏。
施然的話無異于驚濤駭浪,瞬間便沒過了她的頭頂,這是一場夢嗎?怎麽會這麽不真實呢?
可是她做不出來這麽五彩斑斓的夢,施然對她做的這些,她連想都不敢想。
阮阮聽見了自己筋骨重塑的聲音,在充滿鹽味兒的海邊,風是鹹的,和那天嘗到的沐浴露的味道差不多,她微微喘着氣駕着馬,心裏鑼鼓喧天。
“所有成本?”
“嗯。
”
施然用波瀾不興的語氣說她梭哈了,可她同時又說,也就這一次,如果阮阮不值得,她會離開她。
阮阮如此感激施然沒有在此時此刻說什麽永遠不放棄她,會跟她地久天長一類的話,那麽阮阮可能又會陷入被關系束縛的混亂中。
施然身體力行地告訴自己,她很愛她,愛到可以承擔無底洞一樣的損失,這是她愛的深度。
可她也做好了随時離開她的準備,假如與阮阮的關系也變成反複的消耗與損傷,她也會不多留戀地結束,這是她個體的深度。
一條簡單又清晰的道路擺在面前,比在白天還要肉眼可見。
無論怎麽樣,健康應該是首位,身體、心靈、感情和各種關系。
澎湃的心潮中,阮阮終于開了口,這也許是二十多年來,她的靈魂第一次開口。
“他們說,我媽媽很辛苦,我是白眼狼,我拎十萬的名牌包,我媽媽還在擺攤。
”
話一出口,她的舌根便有些發澀。
施然轉臉望她,目光比海風還要輕。
“我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或者我可以在被譴責後,察覺到自己對家人的忽略,回報他們一些養育之恩,讓自己心裏好過一點。
”
“可我發現,我不想。
我很痛苦,在于我意識到,我不想。
”
“我其實,”阮阮清了清嗓子,仍然很啞,她微眨眼皮,自顧自說下去,“我可能一直以來就沒那麽輕松,我沒有我表現得那麽不計較,我其實有嫉妒心,我不總是感恩的。
”
哪個小姑娘隻能穿舊衣服,而弟弟有新文具時會一點都不羨慕呢?哪個小姑娘連生日都要依附弟弟過的時候,不想有自己的蛋糕呢?她沒有過公主夢嗎?她不想穿漂亮的小裙子嗎?她不想媽媽給她梳各式各樣的小辮子嗎?她不喜歡有花邊的白襪子和黑皮鞋嗎?
她在守攤時,抱着弟弟,同學拉着媽媽的手逛菜市場,說要吃這個要吃那個,她沒有失落過嗎?
“隻是在我應該長出嫉妒心之前,就先學會了察言觀色。
我怕被抛棄第二次、第三次,所以什麽都不敢要求。
”
“我也擔心被你抛棄,就把自己真正的陰暗面都藏得好好的。
”施然總說阮阮對着鐘意和辛晨的動作,不對自己做,其實是她不敢,下意識就不敢撒野,不敢放肆。
“出事以後,我才發現,我對劇組和觀衆也是這樣。
我要做最乖的那個,去騙到一顆糖,當所有人說我很壞,不想給我糖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
她不知道施然能不能理解,她雜亂無章地說,毫無頭緒地說。
“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很适合娛樂圈,因為我真的省心,我幾乎沒有聽到過別人指責我,你們做背調的時候,也說我是個很聽話的,沒有黑料的藝人。
”
阮阮偏頭空洞地望着大海,什麽都沒有盡頭,看不到終點在哪裏。
“可是我現在才發現,娛樂圈和小時候的家庭環境沒什麽兩樣,都要壓抑自己包裝自己,讨巧賣乖。
”
她哽咽了,眼前瞬間一片模糊,口腔的酸澀令話語斷斷續續,像海上小舟斷斷續續的漁燈。
“我沒有擺爛,也沒有那麽脆弱,”她吸了吸鼻子,平靜地看一眼施然,“我隻是很混亂,不知道我應該有什麽反應,應不應該做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也不知道……我如果眼睜睜看着她擺攤,我還是不是一個好人。
”
她曾經萎縮的自我、欲望與暗影開始成長,與前二十多年的框架相悖,這次的輿論風波就是兩者在打架。
別人看來打得蜻蜓點水,她看來,打得驚天動地。
她比任何人都遲鈍地,卻敏銳地看到了自己與周遭的貪念,以及曾經或者正在被包裝得正義凜然的它們。
她演繹《神龛》的時候,恍惚的次數越來越多,不是因為她出戲,恰恰是因為,《神龛》的主題,前所未有地與她同頻了。
她們都活得無比靈異,也無比扭曲。
《神龛》裏那個裝載并放大貪念的神佛或許是假的,但身邊的人養小鬼是真的,請狐仙也是真的,劇組個個拜神燒香,想要紅是真的。
拜高踩低是真的,命有貴賤是真的,有的替身演員被吊在威亞上半天,等導演和主演商量戲,有的演員墜馬危在旦夕,劇組第一時間想的是不要鬧大。
每個人都在貪念裏做小鬼,還要在天亮之後裝菩薩。
那些真正冷漠的,在鏡頭裏笑着揮揮手,收獲真與善的贊美;而向來與人為善的她僅僅是為了自己拍下一副童年的眼鏡,有人視為洪水猛獸。
可更詭谲的是,那些為她說話的粉絲朋友,喜歡的也不是真實的她,她沒有那麽幹淨那麽美好,她在名利場裏嘗過虛榮的果實,可她的粉絲都說她不争不搶。
黑白兩面都難以自圓其說,她究竟是小鬼,還是菩薩呢?
施然認真地傾聽,終于明白,她這段時間的沉默,是在掙紮什麽,适應什麽。
她一時沒有說話,海風将她的耳發撩起來,掃在睫毛上,她眯了眯眼,安靜地思考了近一分鐘,才輕聲問:“你剛剛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那,你做過最壞的事是什麽?”
阮阮抿唇:“在怕被換角的時候,我想過……想過,把漆媛恐同的言論爆了。
”
她說得不再聲入蚊蠅,也不太難堪和怯懦,尾音落得很幹淨,像她砸那瓶紅酒那樣。
施然鼻息微動,笑了:“做了嗎?”
“沒有。
”
施然等這個笑散幹淨,才将睫毛交叉,眼簾掀起來,這一次很溫柔:“其實人都是這樣的,每個人都有陰暗面,都有私心,私心都是經不起審判的。
”
無論是外來的審判,還是自我的審判。
“我也有私心,”她說得輕巧又随意,“你知道《非欲》這部電影,趙安生一開始想找的女主角跟你有多相似嗎?我明明可以推薦你,她用人不問出身,你很有機會。
可我沒有推薦,我觀察你,然後自己拿到了這個資源。
”
施然漂亮的嘴唇閉上,唇角隐約的弧度給她不近人情的臉上添了一點人間煙火氣。
“所以我也會在意,也會嫉妒,也有不想讓別人比我好的時候。
我也害怕,在《非欲》一直不能過審的時候,我也怕我的辛苦付之一炬,也怕拿不到相應的回報,也很焦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