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夜宴(4)
明月清輝灑落下來,一條小路從遠處的竹林延伸出來,到雲意姿的腳下停住。
約莫十幾步外,颀長的影子連接着男人寬闊的身影,以鹘銜绶帶,服深綠色,緊束的箭袖飾以花紋绫。
看來是個有品階的護衛,且來頭不小。
深綠服飾,至少是七品以上,前世雲意姿作為深居簡出的媵人,自然不知道這些,隻當他是個普通的武職衛。
這時聶青雪說話,聲線壓得極低,“公主對我着惱,恐是再難有出頭之日。
”
男人沒有回答,聶青雪繼續說道,“不就是一盆花,死了就死了,周昙君那個……竟然要殺我。
”
她的語氣裏有着淡淡的恨意,“在周宮時她便是如此,疑心極重,又下手狠辣,但凡手下人一有不順她的意,便是随意打殺。
”
這話多有誇大的成分,男人不置可否,聲音如同一塊磁石般響起,“我可以安排車馬,将你送出宮去。
”
聶青雪要的可不是這個回答。
她猛地扭過頭來,瞪圓眼睛,“不行!我不能走!”
男人負手而立,冷哼了一聲:“難道你還想要留在這?周國公主尚且罷了,起碼她是你名義上的主子,說到底,也是一條船上的人,這種關頭不至于對你如何。
”
又說道,“可你還得罪了嘉憐宗姬。
那位向來是不咬死人不松口,你惹上她,不是那麽好揭過的。
”
聶青雪皺眉。
越嘉憐的事兒,确實棘手……
可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你,你都看到了?”聶青雪有點兒心虛,微微偏過頭去,正對雲意姿的方向。
雲意姿立刻将身體藏好,幸虧二人交談得專注,并沒有發現有人偷聽。
男人沉默,聶青雪卻是冷笑一聲,“是,你堂堂正六品親勳翊衛校尉,宮裏有什麽事能逃過你的耳朵。
我得罪了那位鼎鼎有名的宗姬,你害怕受到牽連,不肯幫我,當然是理所當然的了!”
無故被她指責了一通,那男人也不惱怒,淡淡地道,“那位王司徒,你不該招惹。
”
雲意姿聽得點頭。
不錯,不僅招惹不起,還要有多遠躲多遠。
王炀之此人,在高門貴女的眼裏,那就是個香饽饽,而他如此年紀坐到三公之一的位置,心機不可謂不深沉,這種人,恰恰是雲意姿最頭疼的類型,所以一早起,她就選擇了避開。
誰知有人看不破,哼了一聲:
“我招惹誰,同你有什麽幹系?”
一陣死寂。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聶青雪連忙挽救,“我不是這個意思……”
男人依舊沒有說話,聶青雪再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他的手,央求起來,
“你要幫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才來找你。
我不想再過那種任人欺辱的日子了。
我過夠了!”
她的聲音裏帶了哭腔,“聶家失勢那會兒,真是連過街的老鼠也不如,我同小妹差點被那些官差活活打死。
你以為我情願嗎,我也曾是無憂無慮的大小姐,我也學書習文,也知禮義廉恥,你以為我願意來這人生地不熟的王宮,來攀附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貴?”
她說到激動處,忽然扯下了披風,撕抓着自己肩膀處,失态地低吼:
“我也想嫁一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可是那都不成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身上這個‘奴’字!一輩子也洗刷不去!”
雲意姿垂下眼簾,不知不覺也撫上了肩膀處,不錯,這個“奴”字,是她們一生的恥辱。
前世被梁懷坤,将那一塊血肉生生剜去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疼痛似乎仍殘留于四肢百骸……雲意姿攥緊手指,逼迫自己不去回憶。
男人按住聶青雪瘋狂的動作,“夠了。
”
聶青雪也漸漸冷靜,聲音啞了下來,“隻有當上主子,不再為奴為婢,我才能甘心。
”
男人盯着她。
伸出手,似是要拂去她臉上的淚珠,卻遲遲沒有動作。
他蹲下身,将披風撿了起來,給她仔細地披在身上。
聶青雪一動不動。
她穿了一件藏藍色的連帽披風,布料低調而華貴,在光下顯露出暗繡的櫻花紋路,卻針腳起毛,明顯是一件洗過多次的舊物。
季瀚清眼神微動,給她将帽子蓋好。
“我隻幫你這一回,再也沒有下次。
”
***
聽到後面,雲意姿皺緊了眉。
這人竟與殿中少監樊如春是熟識?
樊如春何人?
那可是天子近侍,尋常人連見上一面的機會都無。
原來是他。
她可不會忘記這個親勳翊衛校尉——季瀚清的大名。
至于為什麽會有這個人印象,全是因為這個季校尉乃是後來公子珏的得力大将之一,在一次讨伐梁國的關鍵性戰役中,打頭陣的就是季校尉,戰場之上不過一個來回,便将梁國大将斬于馬下,從此名震百國。
聶青雪吸吸鼻子,“我走了。
”
季瀚清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
雲意姿揉了揉站得酸疼的膝蓋,榕樹後的草地上早已空無一人,唯有月色如雪。
她剛剛站穩,有一把劍輕輕地橫在了她脖子上,一瞬間,渾身血液都被凍住。
“你是何人?”那人淡淡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