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冠妻姓(十六)藥熱。
這一場箭在弦上的荒唐,很快戛然而止。
雲湄來葵水了。
原本她是慌亂之下靈機一動,說出來扯謊的,結果跑到淨房一看——真的是久違的葵水。
雲湄的神色,一時間很是怪異。
她五歲被賣,吃穿愁煞,身體上的虧損是自小形成的,等閑難以養回來,是以葵水這玩意兒,本就一季度才來上一回。
生下綏綏後坐完月子,更是很久沒再來過了。
現下不知怎麽,挨了他兩下吻,就兀地降臨了。
“……”雲湄沉默片時,收斂異色,開始清潔。
可是此間壓根沒有女人用物,東西十分不齊備,唯獨幾件衣裳,還是上一回要陪他赴宴,才臨時置辦的。
雲湄想了想,輕輕推開淨房邊角的那扇小窗,喊了個廊下侍立的女使來,支支吾吾地同她相借。
女使瞄了她兩眼,應喏,下去承辦。
路上,順便告知竈上的粗使婆子們一聲,叫她們不必備熱水了。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葵水,令雲湄感受到了劫後餘生的滋味。
看樣子,應當隻能放她回去了吧?
結果冬鋒那頭并沒有任何動靜,女使過來送了月事帶與換洗衣物,待得雲湄清理完畢,便又将她延入了雲大人的寝室。
雲兆玉倚在床畔,好整以暇看着她,“喬夫人這小日子,來得還真是時候。
”
雲湄壓根辯解不得,這又不是她能夠控制的。
她站在他的寝房之內,到底渾身不自在,便問:“雲大人這下該放我回家了吧?”
“回家?你就這麽歸心似箭?”他的神色反倒怪異起來,“反正都談上和離了,你還把那裏當家做什麽?”
雲湄争辯道:“我還有女兒在——”
“那我把她也弄過來就是了。
”
雲湄閉嘴了,老老實實走過去躺下。
雲湄從沒有想過,她與他二人,會如此純粹地睡在一處。
畢竟這人把她弄出來,就是為了偷香竊玉,又怎麽會有耐心在她不能房事的前提下,與她相安無事地同床共枕?
她以為自己會被送回去,或者送到旁的廂房裏頭分開而眠,結果這人都沒有做,還真跟她同上了床。
眼下鬧得跟夫妻抑或是有情人似的。
當真是怪極了。
雲湄認為事情定然沒有這般純粹簡單,是以壓根睡不着。
這種感覺,就跟一隻兔子睡進了狼窩,沒什麽兩樣。
雖然她來葵水了,但是此人盯着她一錯不錯,看起來着實興緻不減,那麽這道來自葵水的護身符,也沒那麽使人安心了——畢竟,事至如今,雲湄已然确信,他什麽荒唐事兒都能做得出來。
越想,越躺得如芒在背。
指不定在哪段熟睡的辰光,就會被趁其不備破開妨礙,吃幹抹淨。
雲湄心裏頭七上八下,悄悄垂眸,瞄了一眼,又仿佛被火燎了一般,立時收回目光。
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試探着道:“你……你能睡着嗎?”
雲兆玉笑了,撐身躺過來,撥走她臉上覆蓋的碎發,迫使她睜開眼睛,“喬夫人現在倒是關心起我來了?”
雲湄心說:我不是在關心你,是在擔心我自己。
“我不是故意要掃大人的興的,這東西不受人支配,想來大人能體諒的吧?”雲湄斟酌了下,說道,“還有,我睡相不好,或恐半夜弄髒了大人的衾褥……”
言下之意,你別想了,自行另尋法子纾解吧。
最好睡也別睡在一起,能幹脆把她送回家去,便更好了。
怎奈雲兆玉沒有紋絲松動,撐身的胳膊一收,人便極近地便躺在了她的身側,枕畔壓下的重量,帶得雲湄微微一震。
她當即驚惶地翻了兩下身,又被他輕而易舉地撈了回去。
“喬夫人是覺得我葷素不忌?我還遠沒有荒唐到那個程度。
”
這話相較于他懷裏的熱度,是極其缺乏說服力的。
雲湄沒有掉以輕心,暗暗觀測着他的動向。
少頃,他倒是把眼睛給閉上了,瞧着一副預備醞釀睡意的模樣。
可是,就算他什麽也不做,當下的雲湄也無法接受就這麽與他同床共枕。
這也就算了,睡得這麽近,展現出互相依偎的架勢算怎麽回事?
她與喬子惟這個正經的丈夫,尋常都不見得這般親密相依,他一個外人倒是登堂入室,為所欲為。
雲湄越想越抵觸,趁着他眼睫的震顫幅度寧靜下來,呼吸也趨近平緩時,悄沒聲地轉動兩圈,脫離了他的懷抱,整個身軀吊在床沿,欲墜不墜。
這樣舒坦多了,起碼心上的譴責減弱了許多。
雲湄認為自己在他強制的親吻下經不住淋漓起意,已經足夠天打雷劈,眼下真再放任下去,安心地與他相擁入眠,那真要在喬子惟跟前落得個慚愧無地了。
還沒安心多久,又被連人帶被子撈了回去。
雲兆玉睜開眼睛,道:“你是不是非要鬧得所有人都不舒坦?安分睡下不就是了。
”
“大人抱着我就舒坦了嗎?”雲湄下巴努了努,意有所指地說,“我看大人也不是很過得去的樣子。
”
她身上有月事,有些事情想也無用,且他這段時日自來缺覺,時下也是真困了,嗓音低迷了不少,沒過腦便回了句:“難不成我還抱着別人去睡?”
這倒是給了雲湄一個全新的思路。
倘若此人能與旁人開展一段正常的郎情妾意之緣,是不是就能把她忘在腦後了?
雲湄一時間若有所思。
本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無奈,她隻能直挺挺地在他懷裏歇下,又因很有些不相信他,這一晚于迷糊與驚醒之中來回折騰,比不睡還要鬧人。
雲兆玉庶務傍身,需得保持休息,再沒功夫搭理她,隻臂膀穩穩将她圈住,自睡自己的,一覺直到天亮。
這是雲兆玉近年來睡過最舒坦的一個覺。
也是雲湄近年來睡過最難捱的一個覺。
清晨醒轉,雲湄頂着眼下新生的兩片濃重青影,精疲力盡地坐起來,眼看着雲兆玉神清氣爽地翻身下榻,往廂房洗漱去了。
不過好在除卻精神上的折騰,身上倒沒有往常來葵水時會附帶的墜痛感、與時不時地冒冷汗,反而幹爽極了,也不知是不是枕畔躺了個人形火爐的效用。
趿鞋下榻時,也覺行止間周身輕盈,脈絡之中氣血活泛,仿佛有一縷真氣遊走其間引導疏通,渾沒有處于月事之中的恹恹滞澀。
這種體內流淌有真氣的感受,令雲湄十分熟悉。
雲湄想起,昨夜那人的手心,一直擱在她下腹處。
她心情複雜,不願多心自戀,便不再多想。
既然院子裏多了個留夜的女人,原先從不進房裏來伺候的女使們亦能魚貫而入,伺候雲湄起居。
雖則訓練有素,但雲湄畢竟出現得不清不白,間或會有人在幹活的空隙,偷偷地觑上雲湄兩眼。
許是一回生,二回熟罷,雲湄起先還會躲閃遮掩,眼下已經快要自如起來。
待得反應過來,簡直驚訝于自己的堕落,于是一整個晨間,雲湄都在糾結搖擺的自我譴責之中度過。
真是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這人雖然沒有徹底碰她,但相處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在蠶食她的意志,夜擄人妻、挑唆休夫這樣的惡事,都能被他說成天造地設,合該如此,她是有夫之婦,怎能與這樣的人共沉淪?
雲湄左思右想,現而今惟有一個解決辦法,那便是以要回家與喬子惟進一步商量和離之事,求他放她歸家去,正式拿到放妻書,她心裏頭才不會這般難受抗拒。
與他的周旋撕扯,留待後日再思索出路,眼下最重要的,是和離。
雲湄思定,在宅院裏尋了兩圈,結果被告知他公務繁忙,出門去了。
雲湄一言難盡,“那我呢?既然大人不在,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冬鋒做出一副您可別為難我的模樣,“大人沒交代夫人的去留,咱們這些底下人,自然不好辦呀。
”
那便隻能與上回一般,窩在宅子裏空等。
雲湄很有些焦躁,但對着這些底下辦事的人,确實也沒法再說什麽。
不過雲湄這人,打從出生起一路來走得不可謂不跌宕,沒有強勁的精神,無法支撐她走至如今。
是以,她在原地轉了兩圈,很快便想開了。
焦灼無用,空損心力。
莫如找點事來做,省得總胡思亂想,自我消耗。
不能出去,但在這座宅子裏頭浏覽一圈,還是無人阻攔的。
雲湄便如此尋到了一處小花苑,還是那人一貫的風格,深冬時節也被捯饬得奇葩齊放,盡态極妍。
雲湄欣賞片刻,吩咐人拿籃子來,自行收斂裙裾,遊走其中,間或垂手采撷起來。
冬鋒大粗漢子一個,并不識貨,但約莫也曉得這些東西很是貴價,沒料想雲湄膽敢如此搞破壞。
他攔了一下,但轉念一想,隻要她沒死就行,其他的随她去吧,倘若悶壞了,真要尋死怎麽辦?到時候可就惟底下人是問了,首當其沖的不外乎是他。
“喬夫人午間去花苑采花,又到竈上煉了些花蜜出來,裝在瓶子裏,說是帶給女兒的。
”
“下午跟院門上的兩個女使翻花繩,打聽您的出入時辰,女使不敢說,她就收手了。
”
“晚膳用得很好,用完又去書房翻書瞧,把您的藏書……翻得很亂,還看了您擱在案頭上的文移、盤過的賬目,看起來對本地的貪墨案饒有興緻。
”
待得雲兆玉晚間回來,冬鋒如是總結着,末了,話音頓了頓,怕主子因那些被糟蹋的珍稀花草而挂火,慌忙解釋道:“屬下是怕喬夫人憋悶,隻要不尋死覓活,旁的地方予她寬松些,總是好的。
”
雲兆玉輕嗤一聲,“你大可放心,她這人惜命得很,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尋死覓活的。
”
言罷心想,這女人還慣是個會安排自己的,這困囿一方的日子,居然還能生生被她給過得舒坦惬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