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巧飾僞(四十二)可憐可愛的許問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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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問涯雖則好學勤政,但從不挑燈夜讀、秉燭理政,他早睡早起作息規律,有什麽事都是待得天亮再行料理,這幾天的折騰實在打亂了他的正常起居,眼下困得不行。
困乏會将思緒攪合得麻線一般,不複尋常靈捷,是以,對于他話音将歇的一瞬,妻子在這剎那流露出的心虛和訝然,他沒能及時捕捉。
雲湄娴于僞飾,在這方面,實在是個運斤成風的老手,所以,約莫一個交睫之間,她便收斂神色,操着一種家常的語調說:“晚邊做罷菜在東廂房南窗這兒溫書,畢竟眼下交過秋令,沐浴畢忘了添衣,身上就這樣了。
”複又趕忙将話頭給調走,“我吩咐人排膳吧?郎君多少還是用一些,祭祭五髒廟再睡,空蕩蕩的總歸不好受。
”
羅漢床中央的紅木桌上擺着揭開的藥膏,想來陪嫁已經給她上過藥了。
許問涯點點頭,雲湄便即使喚仆人上菜,又忙前忙後地親手給許問涯布菜,期間屢屢開腔介紹菜式、詢問他喜好的口味,總之一遞一聲不帶半分空當,生怕他再将話頭往體寒上引。
看得出來他很想給面子将這些吃光,但也是真困了,有時候垂目咀嚼,直而長的黑睫掩着下睑的青影,執箸的手沒有纖毫動靜,人像定住了,就此睡過去了似的。
雲湄意識到他的遲滞後,夾菜的動作頓住,踅身看向他的側臉。
這許七郎被皇帝折騰畢,回家還要耐着性子看她演戲,收拾婆媳之間的爛攤子,眼下算是精力告罄,雲湄見他側影困乏,沒能顧及到的濕發一绺绺地垂落,人乖乖坐在那兒聽她調擺,哪怕嘗不出多少味兒,也喊吃什麽吃什麽,莫名生出些可憐可愛的意味。
雲湄神色古怪地盯着他,半晌遏制不住,終于失笑。
這些時日裏,她見到的永遠是剛筋鐵骨一般的許問涯,金相玉質、鮮眉亮眼,從頭發絲到腳後跟盡皆拾掇得一絲不茍,始終維持着未語三分笑的良好教養,從不讓她的話落地上,有什麽訴求盡皆耐心傾聽……總之,他示于人前的面貌始終十分規整、富有精神、毫無破綻。
眼下她說的話半晌沒回應,扭頭一看,乍然見他疲累到了這個地步,這是一種新鮮的感覺,是不同的許問涯,就像獸露出了肚皮,令人窺見其不加以防備的一部分。
雲湄新奇地盯了他一會兒,爾後吩咐下人輕手輕腳伺候他漱口淨臉,旋即屏退左右,牽着他安置在了床帳裏。
許問涯果然乏累得不行,一沾到衾枕便下意識閉上了眼,雲湄趁機把自己的手從他手心裏抽出來,盡量避免二人的接觸,免得緩育丸不正常的寒涼惹得他再起疑,拉鋸個沒完。
但她挪動手指,也就将将移開了幾寸的距離,許問涯便睜開了眼睛。
“娘子不睡麽?”他沙啞地問。
床上例行鋪了兩條錦被,雲湄預想的是自己遠遠地睡去裏頭,沒成想他便是困到了這個地步,還要時刻注意她的動向。
“我——”
話音未落,許問涯探手一拽,雲湄便失重跌進了他懷裏,心中一咯噔,滿以為他都這樣了還能起邪念,結果隻覺對方一手攬住她的脊背,一手牽起她的右手,溫熱的指尖按在手腕處,耳語說:“手上還酸麽?”
雲湄今兒又是磨墨又是抄寫,那柳氏隻派人盯梢,沒許人打下手,雲湄連紙都是自己裁的,可以說整條手臂都不大好受。
但還是那句話,這點子懲罰,在她的前半生裏都排不上號的。
可雲湄挨在許問涯胸膛上,鼻腔萦繞着新浴的皂膏清香,耳畔響起他煞有其事的溫和詢問,心中莫名便被激起一星委屈,好似這當真是什麽天大的事兒一樣。
她壓下腦袋,甕聲甕氣地說:“郎君睡吧,不疼的。
”
許問涯眼睛閉阖,手上卻是不停,輕輕捏着她的腕子,徐徐按着摩。
動作間似有暖流發散,滲入皮表埋進四肢百骸,從各處經絡滾過,手腕處的酸脹漸次消解,緩育丸帶來的體寒亦然緩和了泰半。
雲湄好奇地低下頭,看向二人肌膚相觸的地方,隻見那一隅的空氣略微波動,像是被什麽炙熱的東西給燙得扭曲了起來。
難不成這便是習武之人常說的真氣?确實是個神奇的東西。
雲湄挪動了下姿勢,頗為新奇地垂下眼簾,目光盯着那一塊兒看。
許問涯感受到她毛茸茸的腦袋蹭來蹭去,不由睜開眼睛,問:“不舒服?”
他簡直困到另一個維度去了,這聲音像是從夢裏發出來的,沙啞得有些缥缈的質感。
雲湄見他都困成了這樣,偏手上仍舊珍而重之地施展着內力,并堅持打起精神時刻關注她的狀态,饒是鋼鐵澆鑄的心,這一刻,目光亦微微閃動起來。
雲湄不由探手覆住他的雙眼,嗓音中挾帶的輕柔連自己也未曾察覺:“很晚了,郎君安寝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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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昨日寄出去求藥的那封信令雲湄日有所思,抑或是今日南窗下明湘的質問,觸及了她的私隐,總之今晚雲湄午夜夢回,一些記憶深刻的人或事,再次複現于深沉的夢境裏。
這是昌平十二年冬,雲湄九歲,在江陵宋府的浣衣院中聽候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