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冠妻姓(九)“喬夫人,倘若我非要你……
冬鋒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雙唇翕動結結巴巴:“……您……您說什麽?”
他看看快要大亮、不利于行事的天色,又轉回頭,看看許問涯不容置喙的眼神。
深入官員住宅,綁出良家女子。
綁的還是直系下屬的妻子。
曾經的許問涯再是雷厲風行,官場上的手段再是算不得磊落,也從來不會出這種為難人的任務強塞給底下人去承辦。
許問涯是誰?是出自極富盛名的百年老牌世家今陽許氏的,這一代最負衆望的麒麟子。
無論背地裏怎麽施為,以什麽樣的手段瓦解政敵,他的面上,都始終是光鮮的,等閑不會去犯這種肮髒的事,來損害自己的聲譽。
總而言之,許氏七郎怎麽能做這種下流的事情?!
冬鋒拼着一身剮也要維護他的名望,實際上先前在宴會上,瞥見羅漢松盆景後的那一幕,冬鋒就已經想沖上去以頭搶地,求他醒醒了。
冬鋒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頭一次違抗許問涯的命令,委婉說道:“天快亮了,縱是飛檐走壁抄暗道,此事也實在不好辦妥。
主子,您多少也要為自己的名——”
許問涯很好說話,從善如流地颔首:“那就等今天入夜了再綁。
”
“……是。
”冬鋒臉色灰敗,卻也聽出他平淡語氣下的警告,不敢再說。
今夜的荒唐暫且消停。
許問涯沒讓冬鋒太過難辦,親手點燃火折子将那些碎紙給燒了個幹淨,爾後如常去湢室沐浴,旋即再緘默地入帳躺下,整個人看起來平靜極了。
冬鋒守了他半夜,見他再沒有什麽異常的跡象,這才退出內寝,攀上屋檐抱劍守夜。
瓦片底下始終寧靜,連翻身的響動都沒有。
應該是睡着了?冬鋒放下心來。
屋內。
實際上許問涯根本沒有那麽心平氣和。
他試着入睡,将一阖上眼簾,鼻端便忽而馨香缭繞,勾纏似絲線,縷縷入侵鼻息。
他猛然睜開眼睛,四下裏仍舊是冷衾寒席,除卻一個孤枕難眠的他自己,其他什麽也沒有。
幾個時辰前,美馐樓的呼吸相聞又閃回腦海,翻來覆去。
很可恥的情況出現了。
許問涯費解。
這單純是出于血氣方剛的好色嗎?
不,不是的。
這些年多少莺莺燕燕投懷送抱,百媚千嬌應有盡有,別說反應,他連眼神都不會多給一個。
不是出于蔑視,更多的,是他真的不感興趣。
可是,唯獨她。
隻要她稍微一靠近,他渾身的血液頃刻間便過分地調動了起來,甚至瀕臨不能思考的地步。
匕首就是這麽被輕而易舉地抽走的。
因為那一瞬間,除卻她身上的香氣,其他的聲、光、色,他統統都注意不到了。
各類相依相偎的舊憶流水一般淌過,每一幕都是清晰一如昨日的,毫不褪色的片段。
但是,一個人怎麽能夠滿腦子想着恨之欲其死、欲其下地獄的仇人自*呢?
許問涯挺屍一般迫使自己幹躺着,将被褥兜頭一蓋,毫不動彈。
一夜無眠。
翌日起身,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
他已經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昨夜的情況尤甚,竟是通宵未眠。
身體且重且輕,窟窿一般的空虛與沉鉛一般的墜重感交織着。
覺可以不睡,飯是要吃的。
便如此食不知味地用起了早膳。
少頃,又覺得生笑。
從前的許問涯極其注重睡眠,說不出半句“覺可以不睡”這種話。
吃着,他瞥了一眼冬鋒。
冬鋒習以為常地例行上來禀報說:“昨夜綏小姐等喬…喬夫人晚歸,熬過了平時歇下的時辰,睡不着覺了,喬夫人陪伴在側哄她,母女兩個睡在小姐的寝房,夫妻沒有同塌而眠。
”
喬夫人這個稱呼,是許問涯要求底下人禀事的人叫的。
許問涯聽罷,冰封的面孔終于隐約流露出一絲笑影。
他說:“好姑娘。
”
昨夜自己孤枕難眠,倘若同一時間他們打得火熱,他難保自己會不會真的去殺了那個姓喬的。
筷子一頓,又想,不應該一起殺嗎?
為什麽總是隻針對其中的丈夫?
想到自己在宴席上輕而易舉便被她繳械的情狀,他自覺可恥極了,于是強迫自己開始設想那個負心薄幸的女人該有的死法。
可是半晌過去了,待得早膳冷透,腦海之中仍舊空洞一片。
許問涯發現自己根本就設想不出來。
為什麽?
他又陷入了疑惑。
對于喬子惟,他是中箭而亡、快刀手刃、慢刀寸磔、五馬分屍、烈油火烹,花樣百出地設想過。
可是一到雲湄身上,這些點子全部都落空了,一個也想不起來。
許問涯很是倒胃口地停了箸,坐在原地緊蹙眉頭,想了半天,終于把自己給勸通了。
她是要活着向他贖罪的。
難怪自己設想不出來她的死法,原來是怕便宜了她。
自圓其說後,許問涯的胃口回升了一點,勉強用完了早膳。
不多時,門房傳來拜會的消息,“府臺家的四公子來見您了。
”
許問涯道:“把人請進來。
”
府臺四公子便是上回陪許問涯射箭的那一個。
此人八面見光交友廣泛。
他是許問涯在嶽州本地的人際便囊,許問涯要點兵點将,或是一網打盡,四公子便拿自己的名刺以玩樂的名頭将倒黴蛋請出來,入甕捕捉。
今日府臺四公子來與許問涯商量的是開冬花宴的事情,一入內便開門見山地遞上來一張賓客名單,請許問涯的意思:“大人看看,還有哪些人您想認識……”或是找茬的。
許問涯随手點了幾家,期間遊移的指尖,劃過了洞庭喬氏。
——待在家裏相夫教子越過越舒坦怎麽行?得找點事出來,讓她感到難受才好啊。
***
雲湄那廂,很快收到了來自府臺公子夫人遞來府上的請帖。
她挺高興的。
每一塊兒地方都有自己的名利場,從前她懷孕産子,不便出席,多有推卻,錯失了很多交際的機會。
先前雲湄與喬子惟說好了,要準備以喬夫人的身份開始出門應酬,在官夫人之中打點攀交,眼下是得開始去走動了。
冬花宴就與京城那些個品茗會、賞春筵一般,乃是本地高官與官夫人聚集的場合,适合雲湄打通路子,新起爐竈。
離宴會當日還有兩天,雲湄在家仔細習學各家各人之間的關系,記住了很多忌諱與糾葛。
張夫人雖然見不得他們這一房好,可是帖子不光遞到了她這裏,雲湄甚至還比她這個婆母要先收到,婆媳倆一經出門,代表的就是一家子,丢臉也是一塊兒丢,是以張夫人雖則不願,也不得不認真教。
雲湄看張夫人那副半是刻意遮掩、半是無奈吐露的模樣,也不大在乎。
她從前李代桃僵冒充權臣之妻,是在京城的權貴圈裏酬酢過的,愈加練出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壓根不怕露怯。
張夫人不知這回事,隻曉得她是做奴婢過來的,且從前有過野男人,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女子,又低微又小家子氣。
眼下乍然見她一副半點不慌的自若神情,還訝異地多瞧了她幾眼。
雲湄哪裏不知道婆母在想些什麽,心中冷笑,視而不見。
冬花宴那日很快到來。
雖然那位令人生怪的雲大人後續再沒有後招,但雲湄今日還是覺得穩妥為上,自己不能打扮得太過惹眼了。
晨間起身梳洗,雲湄凝視着銅鏡裏那張般般入畫的臉容,很有些犯愁。
她不是對自己的美貌一無所知的人,從前也無數次利用它充作兇器,自然了解自己究竟漂亮到了什麽程度。
這麽說吧,喬子惟的容色曾令天家的公主要死要活非他不嫁,但倘或她跟喬子惟走在一起,過路的人不約而同地,都是先行朝她瞥來驚豔的視線。
那雲大人看起來……好色又不好色的。
他看不上馥兒,又為兩個侍酒的美婢周全首尾,卻也不碰她們,反而趕她們走。
可是後來,她一出現,他的目光頃刻間便黏來她身上,甚至還頗有一種難舍難分的感覺。
興許是出于她身為喬子惟之妻的刻意遷怒與進犯,但除此之外……
雲湄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昨日宴席之上,盆景之後,對方拿臂膀将她壓在角落,聲息交纏之間,那種呼之欲出的想要得到她的狀态,雲湄能夠清晰地感知得到。
至于為什麽在她靠近之後他又落荒而逃,雲湄回家之後翻來覆去地思忖,也沒能想明白,最終将這個雲大人劃進了非常人的範疇,就也不再去糾結了。
這種人行事無跡,不是旁人可以參透的。
總之,當下她需要盡量打扮得體面不失風度,但同時也千萬不能出風頭。
梳妝的丫鬟聽傻了,一副很難辦的樣子。
畢竟大奶奶可是随便插上一支素釵都能容光煥發的。
又要體面,又要低調。
丫鬟絞盡腦汁,最後給她配了一襲銀紅色的缬花夾襖與素淡的青裙,層疊的雲鬟霧鬓之中別一塊金翠的彩蝶花钿,脖頸上套一圈寶珠項璎,口脂輕掃,粉黛未施,此外再不敢妝點其他。
恰巧昨夜雲湄被綏綏鬧得慌——因為香料莊子發生的那件事,雲湄此後鮮少帶綏綏出門,綏綏久未見她,不肯睡覺,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