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冠妻姓(二)“你一定過得很好吧,雲……
薄夏,樹蔭照水,竹韻清鳴,樹上的燕雀耷了興緻,将将找着陰涼地兒栖息下來,又乍聽清源居內雜聲沸沸,驚得撲棱棱展翅遠飛。
明畫堂內屋宇挑高,廳堂深廣,氣氛幽冷,仿若絲毫不曾為夏熱所擾。
人甫一踏進去,甚至有下意識縮脖子保暖的念頭。
全昶亦步亦趨追進來,迎面涼風裹身,便是一個哆嗦。
他對插着袖子,躬身撇開自梁上垂委下來的畫軸與文帖,因着挂心大人,一時半會兒也沒仔細去端量上頭的內容。
翻箱倒箧的響動早已絕音,相比之下,堂內簡直靜得驚人。
全昶反而因此提心吊膽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在浩瀚的書墨宣紙之中掙紮出來,偷眼一觑,就見許問涯臨案長身玉立,稠密的眼睫低垂着,手腕平穩,正執筆作畫。
整個人着實安靜極了。
全昶一時不敢亂動,屏息凝神候了半晌,堂內都始終隻有筆走紙面的沙沙之聲。
全昶複又隐蔽地擡眼觑了一下——大人似乎仍是那個溫潤平和的大人,松風水月,側顏安然,葉隙篩落的陽光透窗而入,投映在他渾身,波光漾漾,照不出哪怕一分一毫的焦躁之色。
這麽看來,适才那駭人聽聞的一切,仿若隻是旁人多心之下的錯覺而已。
全昶提心吊膽良久,見狀,漸次放下心來。
也是,許問涯的定力何等高妙,倘或為了一個私德敗壞、騙身騙心的女子難捱發瘋,那就不像許問涯了。
今兒發洩這一通,也就盡夠了。
全昶将将把心安定下來,預備請示許問涯料理殘局,最緊要的便是治療手傷。
他趨步上前,垂頭一瞧,一瞬間驚惶極了,放回肚子裏的心複又揪出了嗓子眼。
——許問涯滿手血流不止,幹脆未曾研錠磨墨,就着順着颀長手指淋漓湧下的鮮血提筆作畫,整幅場景詭異極了。
而畫上顯見是位女子,她眉目冷漠,正狠心褪下緊扣手腕的玉結環,鮮血染就的薄涼姿态栩栩靈動,那種毫無留戀的情狀,一時間躍然紙上。
适逢滿室風動,垂落的畫軸紛紛翩跹飛舞起來,全昶驚疑不定之中于餘光捕捉到一絲不對勁,這才循跡擡起頭,端量那些方才入門時被他所忽略的畫作。
爾後,他便看到了令人遍體生寒的一幕。
案前,許問涯已擱下筆。
他仿佛對雙手之上鑽心的疼痛無所察覺,神态自若地捧起了畫紙,呈于窗棂之下細看。
光透血漬,繪聲繪色。
畫上的女子打量那玉結環,像是在打量一個惱人的麻煩,神情冷漠極了。
許問涯唇畔漾開零星笑意。
這就是本真的她。
許問涯始終盯着這一幅新畫,一眼也沒看旁處,隻回手指着某處白牆上的空缺,發號施令道:“裱褙起來,挂去那裏。
”
說罷也不管呆愣的全昶,自行轉過身來,擡首,于滿室清風之中環視,巡睃那些或新或舊的飛舞畫卷。
不知不覺間,這處小天地早已變成了真實的雲湄的留影。
他與真切的她的初見,從客船之上的持剪對立起始。
許問涯目光慢慢移動着,梁上懸下來的畫卷其實紛亂無序,但他就是能夠一眼穿破光陰,目光依次落在這處、那處上,将曾經的點滴按照正确的次第連串回憶。
洞房之夜端坐在桌邊等待丈夫喝交杯酒,沖畫外人投來的關切卻顯得淡漠的臉;夢魇時從懷中驚醒的蒼白嬌靥,露出前所未有的冷漠底色;宮廷偏僻處長廊兩端的遙相對視,秋風飒踏,金葉回旋穿廊,首尾二人相顧無言;明畫堂的書案前,因貝笛失跡而顧左右而言他,筆鋒吻遍身體,她青絲披散渾身戰栗;冬日密雪,病中的她歪躺在小榻上,目睹笨頭笨腦的小丫鬟因毽子而摔倒,兩靥的梨渦頭一回淺淺生出;落座窗畔臨摹大師文帖時,筆下的書法收尾難以遮掩,些微上翹,那不是宋浸情該有的筆跡——甚至便連當時的弧度,都依模依樣地呈現在畫作最細緻之處……
他全都記得。
記錄真實的她時,畫作上的筆觸更細膩,情感更豐沛。
——為什麽?
許問涯露出迷茫的神色。
作畫的初衷,難道不是把每一個可恨的、裹挾着欺騙的瞬間給牢記下來,懷恨刻骨麽?
不是的。
因為他意識到這些才是真正的她,雖則恨她蒙騙,但心房深處,卻想将真實的她永遠地留存住。
這一筆筆描摹,看似為提醒自己莫要輕易耽溺于虛幻而作,實則愛意泛濫,覆水難收,揮毫塗抹間,盡是難以言表的衷情。
風動畫紙,那一副鮮血染就的最終之作飄散過目。
許問涯凝視着畫上女子發狠褪下玉結環的決絕模樣,雙眸驟然被刺痛,有什麽深重的情緒在心腔深處糾扯着。
一面告誡自己,她要走,不想留,是她的意願,愛是成全,不可步人後塵,淪為自己最為痛恨的惡徒。
一面在雙目的刺痛之中,又禁不住地去想,憑什麽?
憑什麽她臉不紅心不跳地極盡一切謾欺之事,隻留他一人來周全這場荒唐之後餘下的一片狼藉?
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付諸的所有,難道還不配得到她一句解釋麽?
她憑什麽能夠這樣一身輕地走了?
憑的是他許問涯的縱容。
“……雲湄。
”他第一次将這個名字讀出來,語含困惑,仿佛真真在思忖着這個問題,“我是不是太縱着你了呢?”
“你現在一定過得很好吧。
”他說着,邁開步子,在滿室飄蕩的畫海之中徜徉,鮮血淋漓的指尖些微擡起,拂過一幅幅垂委的畫紙,在她的眉眼處流連着。
他似乎想通了根結,輕聲呢喃道,“抱歉,很快就不會了。
”
惡徒又如何,是她欺騙在先。
欠他的,是要還一輩子的。
……
臨出明畫堂前,許問涯倏而停住腳步,幽邃的眸子微微轉動,睇向角落裏畫架上随意懸挂着的衣物。
那是雲湄脫身前,他因要更換盛服入宮面聖,便随意脫下來扔在這裏的。
衣物的腰封處,系着她給他回的定情之禮——最初的那一隻,鑲有與別的男子相撞的珊瑚珠的花果蟲草香囊。
明畫堂的一應物什,仆婢們本就等閑不敢擺弄,更別說上頭還有七太太親手繡的、大人愛若珍寶的定情香囊,于是在全昶的使眼色之下,這件外衣就一直這麽無人問津地擱那兒了。
全昶見許問涯頓足,也驀地頓步,屏息,手裏攥着從風中奪回來的血畫,揣在懷裏,大氣都不敢出。
天知道他随侍許問涯經年日久,從前時局最為棘手之時,全昶都從未這麽心驚膽戰、生怕大人一個不舒心,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兒來過。
全昶不敢說話,垂目盯着地闆。
許問涯指尖滴答,這一路鮮血鋪就,腳印錯綜,觸目驚心。
全昶隻好駭地調開視線,左看右看,見許問涯的目光凝定在那隻香囊上,全昶鼓起勇氣,聲若蚊蚋地試探道:“小的、小的……去收起來?放進琉璃櫃裏頭?”
“燒了。
”許問涯淡聲道。
他移開視線,步出明畫堂,可視野內仿佛還殘留着珊瑚珠細密的影,紮在眼眶深處,揮之不去。
裏頭的全昶正踟蹰地揣摩着,不時垂頭看看許問涯吩咐他要好生裱起來的血畫,不時又瞄一眼那隻香囊,一時間着實拿不準主意。
猶豫間,就聽許問涯難遏怒火的聲線自外頭飏聲傳來:“燒幹淨!”
全昶吓得一蹦三尺高,連忙答應着:“……是、是!小的保準您一絲灰也見不着!!”
天爺啊,這都是什麽活計。
頭一遭深以為在許問涯底下讨鼻息,是件極其難捱的差事。
全昶先是去了一趟許氏老宅的書畫院,請匠人好生将那副瘆人的血畫以最為精巧、頂格的裱褙功夫給裝潢起來,又頂着老匠人抖着胡子、驚惶不定的面色,徑自跑到廊外生了盆火,繼而狐疑躊躇地掏出了香囊,要扔要不扔的。
想起許問涯飽含怒意的那一聲“燒幹淨”,全昶下了狠心,手上一抛——這指顧之間,複又想起琉璃櫃裏那些浴火成灰、又被許問涯徒手拾回去放好的家夥什,全昶趕忙手忙腳亂地躬身撈了撈,好險才把香囊撈進了懷裏。
委實難辦極了。
要不先藏起來?別給大人看見就是了。
可是大人實在很生氣……吩咐要燒幹淨的。
倘或被揪出來,幾層皮都不夠剝的。
全昶硬着頭皮揣度了半日,打算去小花圃裏摘一枝花來,一片一片地擇花葉做決定。
适逢宋浸情自鐘清坊回轉,雙面廊的花窗中映出她倉促行走的身影,餘光不期然一瞥,便看見了愁眉苦臉的全昶。
宋浸情趕忙繞廊過來詢問個中細節。
全昶正愁六神無主呢,見到這個處境微妙的正妻,橫豎她也是局中人,便這麽和盤托出了。
宋浸情聽罷,那點子害怕許問涯複歸正常的擔憂盡數散去,露出滿意的神色,提議道:“別怕,你就燒,然後回去禀他,說燒幹淨了,一絲灰也沒剩。
有什麽事我擔着。
”
見全昶猶豫不定,宋浸情幹脆趁他迷茫,眼明手快奪過香囊,投入了洶洶的烈火之中。
全昶吓壞了,待要去撈,宋浸情卻說道:“他又不是亂發脾氣的人,要發也是沖我和雲湄來,你怕個什麽勁兒?”
全昶想想也是,許問涯此人待下雖有手段,但隻要不逾矩,沒有旁的主子動辄打罵的非人情狀。
可是他愁啊,曾經還從未見過這般陰晴不定的許問涯,難保性情有變呢?
宋浸情見他一直打着眉眼官司,安撫道:“不礙的,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剩下的我來。
”
全昶瞄她一眼,也不知她究竟揣着什麽心思,丈夫安分平和地跟她過日子,她卻鎮日憂愁繞眉,眼下為旁的女子喜怒反複,她反而非常樂見似的。
宋浸情見他不接腔,幹脆攬責道:“我去禀他。
”
說着便不由分說地轉身往清源居去,這些日子的相處也給了宋浸情足夠的經驗,譬如寝房,許問涯是萬萬不會踏足的。
可宋浸情略過這兒,卻仍舊遍尋不得,到底也不着急,隻靜下心來等候,晚間聽得來報,說是許問涯先前帶着他的玉骢骅騄出去跑了一圈,眼下正在馬廄飲馬。
她直奔馬廄,果見許問涯靜立在那兒親手喂馬,側影緘默。
宋浸情單刀直入地上前道:“香囊燒幹淨了。
”
許問涯看也沒看她一眼,也不知聽沒聽見。
良久,響起他不鹹不淡的聲音:“是好事啊。
”
宋浸情退下之前睃了他幾眼,觀察細節,見他下颌微繃,捏着馬繩的指骨些微泛白,整個人渾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靜。
宋浸情看得暗暗吃下了一顆定心丸,滿意了。
她無聲退下,這晚睡得高枕無憂。
全昶那廂卻遭了殃。
他今日着實累極,先是操持清源居的清掃歸整事宜,又是派人朝宮中粉飾情況、為缺席新帝掌上明珠的出降大典賠罪緻歉,再是請醫士過來,好歹先把許問涯的手給保住,卻乍聞許問涯離開老宅的噩耗,提心吊膽守了半夜,見他歸來才安了心。
晚邊好不容易沾上枕頭,又輾轉反側了好些時候,思慮宋浸情會不會對大人不測,大人又會不會因那隻被燒毀的香囊而怪罪下來,就這般迷迷糊糊、經緯萬端地墜入了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