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垂暮,一片黛黑色的天,唯留下半角金色的餘晖,白日式微,夜晚的熱鬧卻才剛開始。
一行人占據了靠窗的三張桌,背靠着江水,喝酒吃肉,至興起時,阿樹一手抱着酒壇,一手端着酒碗,在大堂裡挨桌挨個劃拳過去,赢家喝酒,輸家也喝酒,醉醺醺地扯着嗓子唱着山野小調,同悅耳無關,隻吵得人腦仁疼。
寇骞倚着窗框,望着江上皎潔的月,慢悠悠地喝着碗裡的酒。
白原洲荒蕪,地少人更少,哪怕是普通一把下鍋的米,也得從外頭搞來,或偷,或搶,又或是乘一隻小舟飄零江上,向過路的船隻,沿岸的行人乞求、讨要,畢竟土裡種不出莊稼,洲上開不起米行。
尋常時間還好,若碰上這種汛期,即使帶回了米糧,依舊得緊巴巴地過日子,謹防在連綿不斷的雨中活生生餓死。
其它洲渚,大大小小,皆類于此。
是以,于他們而言,最快活的時光無非是待在這青啟洲,為碗中米肉,為壇中酒水,為這份吃喝不愁,為這份幾可媲美河對岸的汾桡縣的熱鬧,故有不可渡河者,四處劫掠,成為江上剿之不盡、滅之不絕的水匪——寇骞亦是其中之一。
碗中酒飲罷,他傾壇又斟一碗,清冽的酒液入喉,他卻沒嘗出什麼暢快,食之無味,他想。
興緻缺缺地撂了碗,自己無甚食欲,卻憂慮起另個人的晚餐來。
小祖宗嘴刁,也不知吃不吃得慣範娘子的手藝,若是吃不慣,怕是又要靠那些果脯點心充饑了,一頓還好,若是餓上三天……她還愛幹淨得很,非得日日洗澡,今天天熱些,用冷水應當不至受涼……她嬌氣,得要人時時刻刻哄着,一個人悶在屋子裡,怕是會無聊……
他忽而覺得,青啟洲好像也沒那麼好,至少現在,攪得他一顆心靜不下來。
寇骞坐在窗框上,用垂下的一隻右腳踢了踢桌腿,“玩夠了沒?回去吧。
”
阿樹放下酒碗,用混沌的腦子思索了好一會兒,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逗得一桌人歪七扭八地笑着,“這、這麼早?老大,你先上去睡吧,我們、再、再喝會兒!”
“不是回房,是回白原洲。
”
阿樹愁眉苦臉地抗議道:“好歹睡一晚再走啊!”
“東西都置辦齊了,想喝回去再接着喝,”寇骞從窗台上翻下來,“都醒醒神,走了!”
任誰玩樂到一半被突然叫停都是不高興的,但叫停的人是頂頭的老大,縱然心中多有不忿,還不是得悶頭抱着船槳劃船。
一隻隻小舟沿江而去,于夜風相背的方向,驚起陣陣漣漪。
“就曉得催催催,自從見了那小崔娘子,見天的就趕着過去獻殷勤。
”阿樹嘟嘟囔囔的,大抵是酒壯慫人膽,幾碗酒下肚,他都敢當着正主的面罵罵咧咧。
念在不能往江中新添水鬼的份上,寇骞到底忍着沒用船槳把這個碎嘴子挑進江裡,隻是後悔給範娘子塞銀子時,沒委她将這人的上下嘴皮子給縫嚴實,迎着一嘴的江風,還堵不住他的喉嚨。
約是月上中天時,舟楫重新靠岸,将栓船的麻繩捆好,一窩水匪攜贓物歸家。
“老大,送哪去啊?”
牛二活動了下手臂,同阿樹合力将箱子擡起,往常這些東西都是送去寇骞那存着,等得了空,再大家夥兒瓜分,現下誰都知道,寇骞的屋子住了個外人,那再送過去,就不怎麼合适了。
“就你們那吧,今夜便分了。
”寇骞接過火把,在前頭領路,思忖着明早是不是該去哪搞兩條活魚,假稱是自己捕的,免得小祖宗起疑心。
偏于此刻,夜風中卻傳來飄渺的人聲,似是哭喊,似是呼救,瘆人得很。
小喽啰被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往手臂上搓了搓,小聲道:“咱不會是把江裡的水鬼也載回來了吧?”
“屁!”阿樹頗為不屑地掃過去一眼,反駁道,“你耳朵倒着長的是吧?江在後頭,這聲音是前頭傳來的,是吊死鬼、餓死鬼、短命鬼都不可能是淹死的水鬼!”
牛二也奇怪道:“咱又沒殺過女人,便是鬧鬼,也該鬧男鬼啊,鬧女鬼算怎麼個事?”
話音剛落,風裡又摻進了凄厲的男聲,痛苦地哀嚎着。
牛二點點頭,樂道:“诶,這就對味兒了不是?男鬼!”
小喽啰吓得臉色發白,聲音發顫,幾乎要哭出來,“這、這怎麼又來一隻?兩隻鬼,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鬼什麼鬼?出事了!”寇骞眸色一沉,聲音冷厲地吩咐道,“留兩個人守東西,其他人提刀跟我走。
”
範雲千叮咛、萬囑咐,讓崔竹喧夜間無論如何都不要開門,那旁的人家,是否也曾被這般告誡過呢?所以,才會有了她如今的呼救無門。
酒鬼的頭發被火燒去了大半,裸露在外的頭皮被燙得焦黑,衣料沾着潰爛的皮肉,淌出的液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