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第七十七章命中緣
他第一次殺人是在十歲那年。
義母在處置塢剡教的叛徒,他看着地上跪着一位蓬頭垢面的中年女人,身上衣裳被藤條抽的破破爛爛,衣不蔽體,殘缺的料子上血跡斑斑。
在旁邊的,還有這個女人的夫郎和孩子。
她的夫郎哭的喘不上氣,直呼饒過她們一家,她們的孩子年齡尚幼,約莫着二、三歲的模樣,眼底清澈,黑溜溜的眼仁看着自己娘親爹爹跪地狼狽的樣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嫩聲嫩氣朝着自己爹爹伸出手,想讓爹爹抱自己。
披頭散發的男人哭的抽噎,望了望孩子,無聲朝孩子方向搖了搖頭。
小女孩哪裏懂得這些,看爹爹不願意抱自己,“哇——”地哭了出來。
聲音洪亮地讓桑儀皺起眉頭,眼中滿是不耐。
地上的男人捕捉到高位者的表情,臉瞬間都吓成煞白,跪着的膝蓋忙不疊挪了幾寸,趕緊捂住了孩子的嘴。
“求教主饒命,求求您寬宏大量……”
背靠在高臺座椅上的桑儀俯視着地上的人,目光冰冷,沒有絲毫憐憫,她朝着地上扔出一把匕首,對着自己的養子說道:“你去殺了她。
”
桑舒彥年齡雖小,但已經是生的粉雕玉琢,容色秀美,還不曉得長大後是怎樣一副驚人之貌。
可這樣的小少年,滿臉冷漠,沒有丁點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稚嫩,舉手投足間充斥着一股子模仿大人的成熟氣。
他從小在塢剡教長大,見多了刀光劍影,打打殺殺,眼前的場景于他而言,無異于每日吃飯一樣稀松平常。
但是殺人,他沒還沒有過。
這是義母頭一回讓他殺人。
親眼看和親手殺人,是兩碼事。
他知道,隻需要撿起地上那把鋒利冷萃的匕首,往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脖子上一抹,她便會斷氣倒地。
多麽簡單的事,桑舒彥心裏怵,但比起這份怵意,他更懼怕高臺上滿臉無情的女人。
桑舒彥僅僅遲疑不到三秒鐘,便撿起地上的利刃,飛速沖向地上跪着的女人,眨眼之間用鋒利的刀刃抹了對方的脖子。
鮮紅的血霎那間像綻開的血花,噴灑在他臉上,與冷白的肌膚形成了極緻的對比。
桑儀露出了笑,誇他好孩子。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從此,紅與白,鋪墊成他往後時日裏最常見的色彩。
桑舒彥不是桑儀唯一的養子,卻是她養子養女中最出挑的一位,天資聰穎,唯命是從,更關鍵的是,絕不優柔寡斷。
而他那群兄弟姐妹們也在日複一日的互相殘殺中,死的死傷的傷,唯剩下幾個存活着的人,被派到了各個地方的分教去了。
桑儀對他說,你會成為塢剡下一任教主,她這麽說,卻沒有說什麽時候能繼任。
為了防止桑舒彥感情用事,桑儀直接讓他練了無妄心經。
此心經不可動心動情,否則反噬的後果會讓他日日心頭絞痛,生不如死。
桑舒彥剛練心經的那段時間,總覺得自己內心很空,對很多事物都逐漸提不起興趣。
同時他性格也愈加沉默孤僻,塢剡有人私下議論他,小小年紀,心腸冰冷,越來越像桑儀。
大家見了他,也就飛快尊稱一聲“少主”後,便匆匆走開,對他避之不及,生怕惹了事端,觸了黴頭。
桑舒彥半斂眼皮,眸底有過剎那的難過,卻又馬上恢複成素日裏的淡漠神情。
義母常說,無需被旁人言行影響心緒,影響決斷,對即對,錯即錯。
後面他殺的人越來越多,許許多多的人,有罵他的、詛咒他的、哀求他的……
他眼神冷冷睥睨俯首在腳底的那群蝼蟻,劍抹脖頸時,他內心無任何漣漪。
殺人,對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飯的一件事。
*
在很平常的一日。
也不算平常,正好是桑舒彥滿二十的生辰。
可是這個生辰日,無人為其慶生,有的隻是他快馬趕回塢剡,禀告桑儀本次任務進程,有的隻是他渾身沾滿血氣的衣裳。
他走在園林小道上,擡頭看了眼幾乎要被滿樹枝丫遮擋住的月光,他伸手試圖去撈那縷微弱的光,卻發現自己撈不到。
生辰原來就要過了。
這個想法僅此在他心裏逗留不過一霎,他就默然回到自己房間,換洗掉一身血氣的衣裳,而後去了桑儀那。
當時桑儀喝的酩酊大醉。
她平日裏是不沾酒的,卻總是會在他生辰這日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這也是他無意間發現的。
桑儀從不給他慶生,在他生辰這日也從不會召見他。
關于緣由,桑舒彥有過好奇,但是他從來不會去問。
年年如此,他已然習慣。
可今年反常,桑儀指令需今日見他,口頭上稱,想知道委派他的任務做的如何。
當桑舒彥踏進房間,撲鼻而來的酒氣充斥鼻腔,桑儀已經喝的神志不清,醉醺醺趴在桌子上,腳邊的酒壇都已經空了好幾個。
聽見門響,卻又警覺,醉眼朦胧看向進來的人,隻說了句:你來了。
桑舒彥默默等着被問話。
可是桑儀并沒有問他任何關于本次外出任務的事。
她大概醉極,嘴裏念到:“你太像你父親了,太像了……”
桑舒彥蹙眉,父親?
好陌生的詞彙。
他從來隻知道有桑儀這個義母,卻不知道自己還有個父親。
那他的父親在那?
桑舒彥習慣了沉默,他內心也隻是波動了一下。
桑儀那一頭往日裏總是盤的一絲不茍的黑發也亂了,發絲黏上了酒液,她好像一個瘋子,眼中布着血絲,像赤紅了眼。
她盯着自己的養子,眼裏多出了怨念,但她什麽也沒有做,隻是突然瘋狂大笑,胡言亂語道:“阿昇,等等我,我馬上就來見你了……”
接着她掙紮着不聽使喚的身子爬上桌子,跪在桌面上,命令桑舒彥:“殺了我。
”
這一刻,桑儀的眼神又好似清醒至極。
她又重複了一遍:“彥兒,動手,殺了我!”
桑舒彥眸光閃動,他遲疑了,問:“母親?”
桑儀知道他想問什麽,所以打斷他:“我确定,快動手!”
從小到大,他從未違抗過桑儀的命令,自然這一次也沒有違背。
他閉着眼睛,将袖中藏着的小刀朝着自己的義母飛擲過去。
利落的銀光弧線,疾疾飛越過桑儀的脖頸後,又回旋到了桑舒彥手中。
鋒利的刀刃上沾着一絲溫熱的血。
随即,洶湧的血從桑儀脖子上那道血線中噴湧而出。
有血滴灑在了桑舒彥冷白的皮膚上。
灑在了他才換洗過的衣裳上。
他身上的血腥氣,仿佛永遠都去除不掉了,永遠有新舊交替的紅色沾濕他的衣裳。
“砰”地一聲。
桑儀從桌面上傾倒在地,她臨死前用盡全力喚了句:阿……昇……
他親手弑了自己的義母。
從此,他沒有名義上的母親了,也沒有桑儀口中那個所謂的父親了。
從此,他便是孤身一人。
他對桑儀有感情嗎?他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他恨過桑儀。
是桑儀讓他變成了一具宛如行屍走肉的人。
像個怪物。
而這個時候,離他生辰結束剩下不到片刻鐘。
他讨厭生辰,他決定了,從此再也不過生辰。
*
桑舒彥當上了塢剡新一任的教主,隻不過背後議論他的聲音不大好聽。
說他為權為利,連弑母都做得出來。
是個無心之人,沒有半點感情,冷漠到了極點。
也有盯上這個位置的其他養女養子想要為桑儀讨伐所謂的“正義”,逼他下位,可是沒有一個人打得過桑舒彥。
不得不承認,桑舒彥是塢剡教最強武力,最鋒利的刃。
因此就鬧了不過兩日,這些流言瑣碎就逐漸銷聲匿跡。
而後一年內,桑舒彥從塢剡教的老人口中得知了一些風聲。
慢慢拼湊出了他想要的消息。
桑儀年輕時摯愛過一個男人,卻因為她娘親的阻擾,那個男人與她錯失緣分,嫁給別的女子。
等桑儀終于當上教主,權利握在自己手上,想奪回往日摯愛之人時,那個男人卻已經放下過往,願意過着最平凡的日子,洗手作羹湯。
桑儀哪裏甘心,認為隻要他妻主死了,他就可以回到她身邊。
卻沒想到他在他妻主死的那一刻,竟憤恨撞上桑儀指向的劍頭。
摯愛死在眼前,隻留下剛滿歲的兒子。
那一日,也正是這個幼兒的滿歲日。
遲來的真相對桑舒彥而言,沒什麽重要。
他就像聽了茶餘飯後的閑談,甚至表情都沒有多的變化。
他隻困惑,何為摯愛。
為愛而死,值得嗎?
*
遇見白芙芝那個夜晚,他被奪寶的人陷害追殺,身邊親信都被引開。
後面他奮力躲避逃進一家客棧,總算甩掉追殺的人群。
也是在這裏,他遇見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趁着他重傷之際,敢試探他生死。
要是平常,這個女人早死八百遍了,可眼下他卻失去了還手之力,隻能趁着對方接近時,拼死一搏。
可真正接近時,生死關頭,女子附身在他旁側,他看見了對方脖子下方的三點紅痣。
驚訝上臉,他終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暈過去最後的念頭便是:
眼前這個女人竟是東陽後人?
可東陽不是已經絕了戶?
老天真是待他不薄,最關鍵的一把鎖就出現在他面前。
*
最開始的相識相交,他僅僅隻是為了利用。
他不信人心,但他可以玩弄人心。
桑舒彥見到白芙芝第一面時,看到她清澈無害的眼神,就認為這個女人很容易騙,操縱起來應當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