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去雕飾(二)“這可像是孕相啊!”……
天降暴雪,河道封冰,走海路也不現實。
雲湄随着車把式夫妻倆走走停停,磕磕絆絆,花費月餘才堪堪抵達江陵,入城之後又漏夜趕赴,冒着寒冽的罡風回到了宋府。
雲湄是回來收拾東西,料理譬如脫奴籍的雜事,爾後啓程去往洞庭的。
畢竟是這麽多年身畔陪侍的最令人舒心的一個婢子,何老太太還怪舍不得她的,恨不得一輩子留雲湄在身邊,尋個府裏的管事嫁了,日日過深德院來伺候她才好。
奈何早前已經敲定好了,何老太太也事先答允過,再是不舍,也隻得高擡貴手,放雲湄歸鄉。
當面給予傍身的田産鋪子、各色細軟時,何老太太甚至還落了兩滴淚,嘶啞着一把老邁的嗓子,萬般難舍地說道:“若不是你與你那位表兄實在來往得密切,瞧着是要一同落葉歸根的,不然我便把府裏老張家那孫兒配給你了,到底擔着肥差,又沒有嫖賭混玩的爛心思,成親後吃香喝辣決計少不得你的,日子可想有多舒坦。
說起來,他對你也怪上心的,咱們對外頭說的是你去幫襯我娘家的親戚去了,他還時常問你什麽時候能回來、是不是棘手脫身不開,需不需要援力呢。
”
聽着話裏那沉甸甸的吝惜,仍有大把的挽留之意。
雲湄不為所動。
起先說好要怎樣,事後就該怎麽辦,哪能三言兩語便被撼動了。
說起主仆情分,其實也沒有幾分,都是利益交換,雲湄雖然感念何老太太的施舍,但也并不因此認為自己付出得不夠、還欠人家的。
何老太太之所以舍不得她,那是因為這些年來她處處謹小慎微地順着貼着,還絞盡腦汁地讨老人家的好,不說深德院裏頭那些個繁冗的雜物盡皆親力親為,便連一颦一笑都勾勒出最令何老太太賞心悅目的弧度。
那些日子裏,雲湄眼一睜一閉,都是想着如何支應、服侍,府裏都玩笑說她是來深德院享福的“湄姐兒”,實際上她幹的活隻多不少,光鮮都是自個兒費力讨來的。
一輩子這麽伺候人,終究也是會累的。
是以,功成身就時,該退就得退,也得适時收手,去過自己的小日子了。
雲湄半真半假地、迂回地答道:“洞庭離江陵不過半月的水路,我先回去置業,将一切打點好,倘或得閑,我會回來看看老祖宗的。
飲水思源嘛,您老的恩情如同再造,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卻的。
”
何老太太便曉得她不樂意留下了,這是婉言相拒。
說起洞庭與江陵的距離,那都是托詞,她老婆子黃土都埋脖子了,等得起幾個半月?更別說人家還得先料理放良造籍、整頓産業的碎務,小日子說起來容易過,實則一大把的活兒等着人去周旋。
“好、好……”何老太太唉了聲,松口道,“你表兄得了你回江陵的信兒,三天兩頭地往咱們府裏遞信、送東西,都放在你房裏了,去瞧瞧罷,興許有什麽急事也不定。
”
雲湄知道這回事兒,兩月前喬子惟便來信說他要往洞庭赴任,大蔚原本是不許官員在搭界兒的地方為官的,也不知他使了什麽勁力,真給他辦成了。
不過想起他這個人的軸勁兒來,雲湄心裏升起些不大好的預感,回到自己房中拆信一瞧,果不其然,這個愣頭青接下了洞庭一樁積年的貪墨案,朝廷這才松口令其暫攝一職分,以當地鄉賢的便宜身份,回鄉查探。
雲湄啞口無言。
翌日,何老太太遣了人往官署替雲湄協辦申牒除附事宜,待得冬陽夕下,終歸一切落定。
雲湄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依本朝律法,放還者不得再被壓良為賤,若無意外,她此生再也不是奴婢了。
再也、再也不是了。
從五歲被賣起始,這經年的颠沛,仿佛一場荒唐的幻夢,但留存于身體、心底的烙印,卻是真切的。
不過說起身體……
雲湄近來發現一回事。
若說身上的舊傷是她求藥所愈,可她額畔被趙老翁擊打出來的骨骼凹陷,該怎麽解釋?那處竟也康複了。
此事蹊跷,雲湄自然不會全數歸功于太康明醫。
太康此人,給多少錢便辦多少事兒。
他畢竟出身立意古怪、不以懸壺濟世為己任的明醫山莊,并無醫者之仁心。
雲湄也深知自己當時拿出的錢財,頂多換來治治身上那些個沉疴暗疾的藥物,彼時太康也說了,藥效還不定呢——怎麽可能會連骨頭,也極其神妙地複歸原位了呢?
思及那段用藥的時日,自己時不時的鼻衄、吐血……
雲湄壓根不敢深想,就此止住了思緒。
這夜傍晚,雲湄于一處碼頭打聽江陵往洞庭的民船什麽時候能開,把舵的漢子正窩在一艘小蓬船裏喝熱茶,聞言對插着袖子,勾頭出來,瞧了眼挦綿扯絮的天色,啧啧搖頭道:“今年這場雪怪得很,到處都封了冰。
再等等吧……姑娘急呀?急也不濟事啊,莫說湖海江泊這些個,便連好些官路都走不通了,官老爺們都上着火呢,咱們這些平頭的,又能咋整。
”
雲湄無可奈何,隻得先回宋府,卻意外見到了前來拜見的喬子惟。
雖則常年通信來往,但驟然見面,兩下裏都很是生疏。
喬子惟穿着一身滄浪青的修長棉袍,整個人長身玉立于覆滿皎皎雪色的黛瓦青牆之下,青絲半披半绾,極黑的幾縷垂委在肩頭,反襯着無俦的五官,堪稱漂亮得驚人。
雲湄這半載身在今陽,時不時也随許問涯往鐘清坊小住,在家閑等“夫君”散值時,經常接見鳴陽郡主與何冬漣、何冬越她們,甚至偶爾還有永靖公主與弈王家的千金李千音到場,姑娘們一塊兒辦個小茶會啥的,又都正當思春的錦瑟年華,閑侃中難免會提到當今勢頭正酣的郎子們,極富才學的、美貌加身的,談到後者,無一例外地都會提及喬子惟。
聽說永靖公主的妹妹潮靈公主原是個腼腆的性子,對喬子惟一見傾心後,多有效仿驕奢淫逸的姐姐,要死要活非他不嫁。
這事兒放在旁人身上難免荒唐,雲湄彼時也聽得無奈笑了笑,不以為意。
直到當下重又被表兄的容色重新沖擊了一回,她這才深切地信了。
可是她的第一反應,卻不是驚嘆于喬子惟的美貌,而是眉頭微蹙,下意識地覺得他穿得太素了,令她一時不習慣起來。
轉念一想,有什麽不習慣的?喬子惟并不自負美貌,反而因其招惹的禍事而大感煩憂,是以從不過分妝扮,在不失禮的前提下,穿得素簡為上,這是他一貫的風格。
所以,究竟是哪裏不習慣?
想着想着,雲湄腦海裏莫名閃回許問涯的身影。
——是了,那個人總是将自己捯饬得花裏胡哨的,穿着與樣貌相映成彰,從不浪費一分美色,慣來看不上這種不襯他的淡青色。
雲湄與他相處,早已習慣被各類飽滿的顏色充盈眼眶。
“……表妹?”喬子惟乍然見到她,一時很有些局促,見禮過後半晌無下文。
實在是雲湄的走神太過明顯,他這才當先疑惑出聲。
清越的聲線鑽入耳廓,雲湄倏而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壓下紛亂疊起的心緒,道:“呃…好久不見,有些生疏了,這才……”她想了想,決定對自己的走神顧左右而言他,“表兄又變好看了些。
”
喬子惟被她誇得不好意思,倉促地偏過了臉。
少頃,又想自己的皮相能夠被她青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又轉過臉來,耳尖微紅地任她打量。
雲湄被他的笨拙弄得有些恍惚,反應過來,深覺好笑。
許問涯瞧着處處順着妻子,實際上相處之間的一點一滴俱都為他掌控牽引,還從流露過這種失措的情狀。
雲湄很有些不習慣,瞥了眼夜間的鵝絨飛雪,岔開話題道:“入夜了,外邊冷,進來說話吧。
”
對于這對兒表兄妹的親密關系,深德院上下俱都已然默認,漏夜相處,沒人會說什麽不是。
可喬子惟随雲湄進了房,卻隻在外間坐着。
雲湄原本打算一面清點要帶走的家夥什,一面與他契闊交談,可往裏頭走了兩步,餘光忽地不見其影,疑惑地踅身一望,見他停在屏風之後,一副避嫌的模樣。
雲湄愣了愣,又覺好笑了,不由直言道:“你我之間還避諱什麽?”
二人信中約定一同返鄉,意味着什麽,早已不言而喻。
“我、我們還沒……”喬子惟堅持。
他實在懊惱于自己的支吾嗫嚅,奇怪自己面對上峰都不卑不亢,一見了表妹,就總是磕磕巴巴的。
雲湄的本性其實是冷漠的,也沒什麽耐心。
三言兩語沒能把人勸進來,她就開始失了耐性,随口說道:“那你幹脆去廊外杵着啊。
”
結果喬子惟聽了,當真依言退到外頭去了,走至門檻處時猶豫片刻,思及雪夜冷冽,寒風嗖嗖,也不顧二人隔着門窗說話多有不便,順手給她帶上了門。
雲湄:“……”
她氣笑了。
不愧是迂腐的文人。
她就不是個好性兒、會體諒人的,從前要伺候老太太才處處熨帖、替嫁時需得扮宋浸情才多有效仿人家的溫婉小意,現而今要脫了假面做回真實的自己,她正在找感覺呢,幹脆就順水推舟地晾了喬子惟好一會兒,期間慢條斯理整理細軟,毫無心理負擔。
直到抱着裹好的包袱路過支摘窗,餘光瞥見喬子惟那張過分漂亮的臉被夜風吹得慘白慘白的,她才幹巴巴地嗤出一句:“把你凍壞算了。
還不進來?帶着官身死在我門口,剛剛脫的奴籍,又要锒铛入獄淪為罪民了,你是存心來加害我的?”
喬子惟聽了這頓呲打,心下卻反而安定了許多——比起方才久別初見,現下這位刻薄的姑娘,才是他所熟知的那個表妹。
他又推開了門,蹑手蹑腳地進去,仍舊隻是停在屏風外。
雲湄懶得管他,自顧自收拾自己的。
行箧歸整後,便是清掃住處了。
這是何老太太舍給她的居所,臨到要走了,可不好留下一團亂,總得整饬一新,複原初時分配給她的嶄新模樣。
要灑掃,首先便得将明間裏那面極占位置的十二折的屏風給挪移開。
雲湄下意識傾下身子直接上手去推,指骨處卻陡然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她眸光一黑,鬓邊轉瞬冷汗涔涔,好險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倚在屏風的繡面上緩了會兒,這才擡起手,打量着自己因強行脫下玉結環而變得破損變形的指骨。
她嘆出一口因疼痛而變得戰栗的氣息,指揮喬子惟替自己搬東西,“表兄,你幫我收拾收拾,把鬥櫃、屏風這些重物移開,掃地除塵什麽的我自己來。
”
喬子惟聽了,共處一室的局促轉瞬被沒眼力見的自我懊惱給取代——他怎麽忘了幫她收拾家夥什?趕忙悻悻然繞過來,盡量做到不亂瞧亂看姑娘家的閨房,探手就欲給她推開屏風,餘光卻是一錯,循跡看去,隻見雲湄的衣袂滑落至手肘處,一截藕臂大喇喇地暴|露在了燭光下,扭曲的手掌骨骼顯露無疑。
觸目驚心,喬子惟呆住了,“這是?!”
雲湄沒打算瞞着他,畢竟有些事情,遲早要分說個清楚的。
借着這個起頭,她将替嫁一事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喬子惟顯然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在原地怔忡良晌,沒有纖毫動靜。
難怪、難怪……這些日子的種種疑惑,譬如筵席上見着的那位許夫人與她形貌過分相像,又譬如時斷時續的通信……盡皆有跡可循了。
雲湄不管他神情如何變幻,徑